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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號角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間出驚雷般的巨響,劉伯溫的身體和心髒,也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經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標,如果如願實現,哪怕其過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對士大夫輕慢了些,後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劉伯溫兩個來,依舊是一代雄主和開國名臣,青史上他劉伯溫的名字,也能跟諸葛亮王猛這類千古賢相比肩。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誌向居然如此高遠,高遠到不止甘心做一個開國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遠結束華夏曆史上一再出現的治亂輪迴,怪不得他剛才不甘心地問,這樣的北伐成功之後,他自己跟蒙元開國皇帝有什麽不同,怪不得他當年酒醉後所填的詞中,將“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都視作無物。


    憑心而論,劉伯溫一直認為,輔佐一個胸懷大誌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誌向高遠,意味大總管府不會固步自封,意味著朱重九不會像徐壽輝張士誠等人那樣,才打下一畝三分地來就忙著選妃子,修皇宮,沐猴而冠,同時,也意味著做臣子的會有更多的正經事情可幹,意味著文武們的才能會有更廣闊的揮空間。


    但誌向如果大到了沒有邊際,或者與實力嚴重不符,就物極必反了,當年秦王苻堅有誌一統天下,但出兵的願望,卻屢屢被宰相王猛所阻,結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堅的誌向徹底失去了羈絆整頓大軍,揮師南下,本以為能勢如破竹,誰料在肥水河畔,卻被東晉打了個丟盔卸甲,草木皆兵,轉眼間就身死國滅。


    在劉伯溫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嚐不是另外一個苻堅,誠然,淮安軍的戰鬥力冠絕天下,可肥水戰役之前,苻堅的兵馬何嚐不威震四方,誠然,淮揚大總管府的財力和實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戰役之前,天下哪個國家能與苻秦比肩,苻堅當年因為好高騖遠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豈不是會落到同樣的下場,,連累麾下的謀士和將領,都跟著一道身敗名裂。


    “做個開國之君和開國之相,實在過於簡單,伯溫,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沒有你,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展態勢,早晚也會一統天下。”正當劉伯溫琢磨著是不是做一個王猛,直言相諫的時候,朱重九的聲音卻從窗口處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劉伯溫就甘心咱們這代人前仆後繼建立起來的國家,短短兩三百年後,就又落入另外一夥化外蠻夷之手。”一邊說,他一邊用手輕輕拍打窗棱,仿佛欲把欄杆拍斷。


    這是一句實話,因為朱重九知道,即便沒有自己,劉伯溫輔佐著朱元璋,也照樣建立起了大明,照樣在立國初期,將已經退迴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屢屢遷都,照樣在百廢待興之時,將試圖染指中原的高麗人打得頭破血流,令那個傳說中的宇宙第一大國最後不得不割地稱臣,才逃過了滅種之禍,(注1)


    但朱重九同樣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無數條性命為代價,驅逐了韃虜之後,僅僅過了二百七十幾年,華夏就再度陷入於異族之手,這一次沉淪,比以往任何一次對華夏的打擊都大,無數典籍化為灰燼,無數城池化為土丘,無數不肯睜著眼說瞎話的人,死於沒完沒了的文()字()獄中,短短幾十年時間之內,華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強好學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蠻的閹割,剩下的隻有自私狹隘偏執奴顏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淪是如此之久,以至於華夏人的後代都忘記了自家祖先是什麽模樣,直到數百年後,東西方文化開始大規模交流,後人才從當年西方傳教士們留下的文字中,現當年西方人所記述華夏,竟然於《明史》裏邊所記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


    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經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現在覺得自己沒必要“重複”一次,他必須比另一個時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虛此行,否則,無論他所建立的國家叫什麽名字,不過又是一個大明朝,不過又是一次之亂輪迴,如果隻是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見時,就把朱重八幹掉,至少,那樣可以讓後來的他自己少一個強大的競爭者,讓弟兄們少遇到很多對手,甚至少流很多無辜者的血。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聲不斷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風吹動劉伯溫鬢角的華。


    他的臉被海風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與臉色一樣的蒼白,從天而降的寒氣仿佛已經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進了他的五腑六髒,令他不受控製地就開始戰栗,戰栗得如同冬天的蘆葦。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為何非要為前人所不為,治亂輪迴,的確是一件讓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來,哪有不滅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時,英雄豪傑乘風而起,青雲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縱使是漢昭烈和諸葛亮,一個拚了性命,一個嘔心瀝血,最終也不過落個“阿鬥入晉,樂不思蜀”的結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議,劉伯溫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拒絕,對方與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與功業,早就已經跟對方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對方待他以國士之禮,他必須以國士之行報之,而僅僅是輔佐對方一統天下,這樣的報答卻遠遠不夠,因為對方剛才那句話說得是實情,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展態勢,即便沒有他劉伯溫,換任何人來當軍師,隻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時而盡。”沉默了很久之後,劉伯溫微微躬下被寒風吹僵了的身體,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你是要告訴我,天道無窮可止麽。”朱重九從窗口處迅迴轉身,笑著打斷,“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變了,五德輪迴,原本就是信口雌黃,伯溫,觀星台你上過,三十二倍天文望遠鏡下,星空會變成什麽樣子,你也清楚,古人沒做成的事情,咱們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畢竟咱們比古人看得更遠,也更真實。”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們淮,淮安軍雖勇,也,也不能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劉伯溫又打了個哆嗦,聲音聽起來非常無力。


    天道早就變了,或者古人曾經堅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觀星台那一刻起,對於曾經堅信的易經八卦,陰陽五行,以及五德輪迴,劉伯溫就開始深深地懷疑,隻是,為了不給淮揚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煩,他沒有公開宣之於口罷了。


    此刻,聽朱重九質疑天道,劉伯溫心裏竟湧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風易俗的難度,想想自古以來,商鞅晁錯等人的下場,他卻不得不將心中的衝動壓製下去,強迫自己以一名軍師的責任,告訴朱重九必須量力而行。


    隻是,他的一番苦心,又被朱重九直接忽視,笑了笑,這位屠戶出身的百戰之將搖著頭道,“是與全天下不甘心失去特權的士大夫為敵,不是全天下士紳,跟不是全天下百姓,伯溫,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來試試,即使做不成,頂多是咱們退迴淮揚,休整幾年,然後再按照你原來的設想重頭來過,頂多,是建立一個跟唐宋一樣的朝代,你說過,至少它會是一個太平盛世。”


    說著話,他將右手緩緩伸了出來,緩緩伸向了劉伯溫,靜待著對方的迴應。


    “也罷,大不了重頭來過。”劉伯溫無法拒絕朱重九眼裏的期待,硬著頭皮伸出右手,與對方淩空相擊。


    “這就對了。”朱重九又輕輕跟劉伯溫對擊了兩下,刹那間,年青的臉上寫滿了陽光,“這才是我知道的後諸葛亮劉伯溫,而不是一個畏畏腳的垂垂老朽。”


    “主公又拿微臣說笑。”劉伯溫被朱重九突然冒出來的古怪言語弄得臉色微紅,訕笑著搖頭,“微臣這點兒本事,怎麽能跟諸葛丞相相比,算了,咱們不說這些。”


    知道認真起來,朱重九肯定旁征博引,劉伯溫果斷放棄關於自己和諸葛亮哪個更有本事的爭論,又搖了一下頭,迅轉換話題,“但是,既然主公舍易求難,恐怕就甭指望一戰而定天下了,主公必須一步步來,徐徐圖之,才更有勝算。”


    “不急,朱某原本也沒指望一鞠而就。”朱重九點點頭,笑著走向地上的輿圖,“伯溫,你過來看,眼下的局勢是這樣,蒙元其他各行省,顯然也被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的事情,打了個措手不及,左相汪家奴乃為鞏昌汪氏之後,數代經營陝甘,所以陝西甘肅兩行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都表態支持大都,遠在雲南的梁王匝剌瓦爾密聞訊之後,一邊派平章達裏麻帶兵封鎖四川行省入雲南的通道,一邊上本進諫,勸妥歡帖木兒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以祖宗基業為重,實際上則打起了割地自立的主意,先前正在跟劉福通對峙的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聽聞梁王封鎖邊境,擔憂自家後路,不得不帶兵迴返,結果兵馬剛剛渡過長江,留在襄陽負責責斷後的達麻失離就被劉福通斬殺,陝州荊門諸路轉眼就歸了汴梁紅巾”


    淮安軍擁有這個時代最完整的諜報係統,所選派往各地的細作也經過專門的培訓,所以,即便在南征途中,朱重九對局勢的最新變化,也了如指掌。


    作為樞密院副使兼淮安軍的總參謀長,基本上朱重九能到的情報,劉伯溫那裏都有謄抄版本,出於禮貌,他蹲在輿圖旁陪著朱重九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才低聲說道,“北方還有阿魯帖木兒的牽製,齊魯一帶,太不花雖然手握重兵,卻因為雪雪的出走,軍心混亂不堪,故而,微臣以為,眼下妥歡帖木兒能拿出來抵抗我軍北伐的力量很少,主公若是打算徐徐圖之,不妨找一個表麵上比較能迷惑對手的理由,第一步暫且隻以大都為目標,太行山以西,則暫且置之不理,由著偽太子和察罕帖木兒兩個,跟陝西與甘肅兩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自相殘殺。”


    “善。”朱重九興奮地擊掌,到底是劉伯溫,隻要肯出手,便是一劍封喉,太行山是後世河北省與山西省的天然分界線,隻要派遣少量精兵攜帶火器堵住井陘飛狐等雄關,便可以將冀寧的元軍隔離在外,屆時,即便偽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幡然悔悟,想救援他的父親,都無法及時趕往大都。


    “除了主力之外,主公還可以遣一支偏師,從水路出,以膠州為中轉,奔赴直沽,隻要盡取沿海各地,我軍主力即便攻勢受阻,所需的糧草輜重也能確保無憂。”劉伯溫又用手指在輿圖上畫了幾下,低聲補充。


    朱重九迅接過話頭,笑著說道:“我已經命令鄒笑逸夫婦兩個押著俘獲的五十艘福船北返,去江寧接應,也命令俞通海的北方艦隊在膠州待命,隻要機合適,立刻就可以護送偏師北上。”


    “如此,我軍一路打到大都城外,應該不難。”聽朱重九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劉伯溫眼神一亮,繼續說道,“難得是打下之後,如何安穩地方,但既然主公不準備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新克之地,就必須有足夠的官員,否則,前頭剛剛大開殺戒”


    “迴去之後,我會下一個征召令,命府學大學商校和百工技校的高年級學子,凡有誌北上光複華夏故土者,皆應征入幕,然後由羅本帶領,尾隨大軍出。”朱重九咬了咬牙,用力一掌拍在甲板上。


    “呯。”甲板上的輿圖跳了跳,山川河流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在海風的吹拂下輕輕顫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號角聲,突然從旗艦上吹響,瞬間響徹整個海麵。


    風向變了,難得地由南吹向了北方。


    一艘艘戰艦鼓足了帆,劈波斬浪,在瀲灩的冬日下,整個艦隊就像一條騰淵而起的巨龍,麟爪飛揚。


    注1:元末明初,高麗趁機瘋狂擴張,試圖搶占遼東,朱元璋立刻派兵給與迎頭痛擊,先敗後勝,最終雙方以鐵嶺,即現在的金剛山劃定邊界,金剛山以北,都劃入大明版圖。


    注2:後朝修前朝的曆史,以清朝編纂的《明史》歪曲最為嚴重,而按照西方傳教士的記載,所謂康乾盛世,卻是“遍地貧困,很多人撿垃圾吃來活命。”而此前耶穌會對大明的記載是,愛幹淨,體質好,飲**美,擅於學習並且喜歡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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