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抉擇(三)


    “周公伐武庚之舊例?”饒是博學多聞,盛文鬱也被桑哥失裏說得微微一愣。不是因為對方所引用的典故包含著多麽深刻的內容,而是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貨真價值的蒙古人,居然對華夏史書比在場的大多數漢人自己都要熟悉。


    昔日周代武庚叛亂,周公聯合諸侯討之。過後在原來武王分封的基礎之上,又加封了七十一國。從此徹底確立了周朝的權力框架。周天子名義上為天共主,實際上除了直轄之地外,並不幹涉各國內部之事。而各國諸侯,隻要定期向周天子繳納一些供奉,就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為所欲為。關起門來,權力並不比周天子小多少。


    “這妥歡帖木兒君臣,真是被朱屠戶給逼急了,居然什麽事情都敢答應!”在場眾人,對曆代典故了如指掌的不止盛文鬱一個。平章政事趙君用的臉色,也是瞬息萬變。


    因為在劉福通和杜遵道兩人的爭鬥中,他果斷的站在了前者一邊。過後論功行賞,被韓林兒加封為平章政事,一舉踏入“宋國”的權力中心。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心裏卻是越來越失落。因為憑借當初在揚州被“軟禁”的經曆,他可以輕而易舉看出,汴梁紅巾與淮揚係之間的差距。並且日漸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之間差距隻會越來越大,而不是慢慢縮小。請用小寫字母輸入網址:heiyaпge觀看最新最快章節


    而朱重九的位置,原本該是他趙君用的。如果當初在徐州,唐子豪不裝神弄鬼,說什麽九九圓滿的胡話。如果後來在淮安,芝麻李不打亂次序,將東路紅巾的指揮權拱手想讓。如果當初自己再殺伐果斷一些,而不是猶豫不決。如果......,那個殺豬的小賊就不可能有今天。


    現在好了,淮安軍一家獨大,天群雄莫不在朱屠戶麵前俯首貼耳。萬一哪天這個殺豬的小賊做了皇帝,新朝之中,可能有自己這些人立足之地麽?甭說分茅裂土,按照小賊那吝嗇性格,恐怕自己連做個百裏侯都沒任何可能!


    所以,趙君用打心眼裏頭,巴不得朱屠戶去死。隻有朱屠戶死了,他自己才有希望東山再起。隻有朱屠戶死了,他自己才有機會取而代之。至於行將就木的蒙元朝廷,趙君用相信,即便沒有朱屠戶,自己有朝一日,照樣能夠率部直搗黃龍。差別隻是帶隊的人不同,時間要稍微晚上幾天而已!


    想到這兒,趙君用趕緊給周圍的其他文官使眼色,暗示大夥想辦法插手此事,至少要讓桑哥失裏能夠見到劉福通,而不是在半路上就被盛文鬱給擋了駕。


    隻可惜,他在“宋國”的官職雖然高,威望和影響力卻遠不如當年在芝麻李帳。目光所及之處,眾同僚紛紛扭頭。肯果斷向他表示支持者寥寥無幾。


    正急得百爪撓心之時,耳畔卻傳來一聲響亮的咳嗽,“嗯哼!”。緊跟著,樞密院同知,定北軍都指揮使關鐸大步上前,冷笑著道:“你這韃子,休要拿瞎話來忽悠人。我家丞相等打垮了答矢八都魯,就立刻誓師北伐,直搗大都。到時候全天都可以囊括在手,誰稀罕給你家韃子皇帝當驢子?”


    “關同知,此乃軍國大事,你還是不要替丞相做主的好!”趙君用嚇得心裏一哆嗦,再也顧不上遮掩,側身擋住桑哥失裏,厲聲駁斥。


    “我跟了丞相這麽多年,還不如你個外來戶?”定北軍都指揮使關鐸瞪了他一眼,冷笑著撇嘴。“丞相平生最恨,就是韃子將大夥當驢子。要不然,他也不會帶著大夥造反!至於榮華富貴,隻要趕走了韃子皇帝,他和咱們自然有宋王來封,還用得著向這韃子搖尾乞憐?!”


    幾句話雖然說得粗糙,卻是擲地有聲。把個趙君用憋得兩腮發紅,嘴唇發紫,兩隻三角眼眨巴了半天,竟找不出任何恰當反駁之詞來。,“這位將軍之言差矣!”見對方群雄被自己一句話就說得各說各話,桑哥失裏心裏頓時就找到了感覺,向前邁了幾步,笑著補充:“劉丞相固然智勇過人,但如今汴梁之武力,卻遠不如淮揚。即便北伐成功,也不過是昔日高祖初入長安之勢。而那朱屠戶,卻遠非項羽般豁達。他若是隨後領兵趕至,豈會將權柄與諸君共享?恐怕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擺鴻門宴,殺了你家丞相。然後再派人害了宋王,自己黃袍加身!”


    “你胡說,朱重九乃為我大宋左相!”


    “賊子,休要挑撥離間!”


    “賊子,朱丞相義薄雲天,豈是你說的那種勢利小人?”


    .....


    彭大潘誠沙劉二等人也紛紛開口反駁,然而,說出的話聽上去卻欠了許多底氣。


    “諸位將軍才是真正的義薄雲天!”桑哥失裏心中暗暗冷笑,表麵上卻做出一幅非常尊重對方的模樣,“而那朱屠戶,卻是人麵獸心。我聽說他雖然遙領左相之位,卻從沒來過汴梁。他淮揚富甲天,但糧食賦稅,也從沒交給過宋王一分!此刻天未定,他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若是哪天紅巾軍真的能打敗我等,他豈會與諸位將軍共享榮華富貴?!”


    “嘶——!”眾紅巾將領聽了,臉上齊齊變色。原本燃燒在心中的怒火,也迅速被澆熄。大夥最初造反,是因為被韃子朝廷逼得沒了活路。但現在,卻已經都不再是當年。除了求一條生路之外,幾乎每個人,心裏都多少裝了一些其他東西。諸如功名富貴,諸如嬌妻美妾,諸如子孫後代的前程。而真的被朱重九得了天,大夥卻未必能夠如願!


    趙君用心裏,此刻立即樂開了花。然而,他卻不想讓周圍的人看出來,他恨朱重九更甚於蒙元。又向前擠了擠,裝模做樣地反駁道,“非也,你這話大錯特錯。趙某先前阻止關將軍對你無禮,是因為你遠來是客。然而你此刻當著大夥的麵兒挑撥我汴梁與淮揚的關係,卻實在小瞧了天英雄。且不說朱左相並非你所說的那種人。即便他將來真的做了西楚霸王,我等與他兵戎相見就是了,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對,我們打我們的,說不定誰笑到最後!”


    “滾,快滾,我等不聽你嚼舌頭。有本事,咱們戰場上見!”


    彭大潘誠沙劉二等人,立刻又來了精神,再度大聲喝罵。


    那桑哥失裏聽了,愈發信心十足。輕輕擺了擺手,鎮定自若地迴答道,“諸位誤會了。非官有意挑撥,而是趙大人與諸君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局勢爾!誠然,我大元前些年政令有失當之處,對不起諸位甚多。但那都是奸相脫脫所為,與聖天子無關。而如今,聖天子已經誅殺權臣脫脫,重新執掌朝政,當然要給天豪傑一個交代!”


    “諸位莫急,且聽我把話說完!”不待眾人反駁,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將嗓音大幅提高,“我大元雖然崛起於塞外,然立國之後,卻尊儒重禮。治國皆以漢法,文武百官之中,也有近半兒乃為漢臣。雖然祖宗遺法,漢人命價如驢。但那是針對群氓,而不是豪傑。”


    “我大元自世祖之時,就曾經有令,與世間才俊共治天。不拘他是大儒名將富商,還是高僧道士,皆以高官顯爵封之,厚祿待之。張弘範乃降將之子,世祖卻將其視為親子,以九拔都稱之。留夢炎奉表出降,與大元無尺寸之功,依舊官拜左相,位極人臣。其他,如呂文煥蒲壽庚,我大元亦重用之,厚待之,終身不疑。試問,上至天子到庶民,誰人曾視他們幾個為犬馬?試問,自古以來,除了大周天子,哪朝哪代曾經如此禮遇英才?而諸君,如今皆威名赫赫?又怎能依舊自視為草民?”


    將肚子裏準備已久的話一口氣說完,他傲然掃視全場。周圍紅巾群雄,果然如他希望的那樣,幾乎人人臉色大變,滿眼茫然。偶爾一兩個神智還清明者,如關鐸盛文鬱和趙君用等,也是眉頭緊鎖,顯然已經陷入了沉思當中。


    並非群雄心誌不堅定,而是桑哥失裏等人,的確在華夏史冊上,用足了功夫。自周代以來,無論分封製也好,郡縣製也罷,無非涉及的都是權力分配問題。而從禮不庶民,到九品中正製,再到後來的開科舉士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最後到大元的帝王與才俊共治天,實際上都是由皇帝掌控少數上位者,再由少數上位者來駕馭全天大多數人。區別隻是上位者的選拔方式在逐漸改變而已。


    所以蒙元取代大宋,倒黴的主要是普通百姓,也就是桑哥失裏眼裏的草民。大多數上位者們,無論是主動帶路的張弘範父子,還是力盡而降的呂文煥,甚至還包括什麽事情都沒幹的留夢炎,待遇改變都遠不如普通百姓劇烈。甚至有的上位者還從其中撈到了不少好處,令自家門庭又往高處走了一個台階。


    因此,在各族上位者們的共同努力,蒙古人非常容易地,就在中原站穩的腳跟。並且從“與士大夫共治天”,推演出一整套上位者選拔製度,雖然不夠完善,所涵蓋範圍,卻比“與士大夫”共治天更為廣泛。隻要是被選中者,無論以前是強盜頭子,還是飽學鴻儒,都可以與蒙古貴胄們一道來品嚐這場人肉盛宴,再也與自己原來的族群沒任何關聯。


    而朱屠戶所獨創的平等之約,卻試圖顛覆幾千年以來的傳統。非但要剝奪蒙古貴胄的吃人特權,連漢家豪傑,從讀書有成者到殺人有道者,從招搖撞騙的和尚到裝神弄鬼的道士,一並剝奪。讓他全都當不成上位者,讓大夥都變得和草民一模一樣。這,豈不是要與天豪傑為敵。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蒙古皇帝王公大臣們與紅巾群雄,非但不是敵人,而是天生的盟友。他們必須聯合起來,將朱屠戶挫骨揚灰,然後讓他永遠遺臭萬年,才能保住各自眼的利益,而不是因為一句看似光鮮無比的口號,就自相殘殺!


    刹那間,黃河南岸秋風烈烈,吹動所有豪傑的頭發和衣袂。令他們的心神飄飄蕩蕩,仿佛已經不在人間。而桑哥失裏,則麵帶微笑,眼含慈悲,宛若一尊千年古佛,不驕不躁地等著眾人苦海迴頭。


    他有信心,因為他看到了趙君用心底的惡毒,沙劉二臉上憤懣,還有關鐸潘誠盛文鬱等人眼睛裏的迷茫。


    也許這些人當年都懷著滿腔熱血,也許這些人在提刀造反的那一瞬間,都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是因為他們當初生無可戀,是因為他們還沒品嚐到作為人上人的美好與快意。如今,他們已經品嚐過了,已經習慣了一唿百應。他們怎麽可能還肯後退迴原來的地方?怎麽可能把用性命賭迴來的權力,拱手讓與他人?!


    至於“驅逐韃虜,恢複華夏”,桑哥失裏相信那不過是一句漂亮的借口。也許曾經蠱惑過許多人,但現在,與群雄的切身利益相比,卻是不值得一提。


    正當他信心膨脹到馬上就要爆炸的當口,忽然間,不遠處傳來了一個渾厚的聲音。不高,卻足以傳入在場大多數人的心底,“不用廢話了,老子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老子寧願將來死在朱屠戶手裏,也絕不會跟你個蒙古韃子勾三搭四!”


    聲音落,眾人齊齊抬頭。隻見一個八尺多高的壯漢,昂首闊步而至。指著桑哥失裏的鼻子,大聲斷喝:“老子跟朱重九之間,是兄弟分家。誰多一些,誰少一些,都可以商量,哪怕是最後商量不出結果來動了手,也是兄弟之爭,與外人無關。但老子跟你們這些韃子,卻是不共戴天之仇。”


    說罷,也不跟任何人商量。單手抓住桑哥失裏的腰帶,將其像小雞一樣拎起來,大步走迴碼頭棧橋。


    “住,住手。我是來見劉丞相的,你趕緊放手。兩國,兩國交兵不,不不不殺來使。”桑哥失裏嚇得亡魂大冒,一肚子說辭再也用不上。手和腳在半空中奮力掙紮。


    壯漢聞聽,哈哈大笑,“見劉丞相?老子就是劉福通!不過,老子沒功夫聽你放狗屁。至於兩國交兵,老子謝謝你家皇帝承認我大宋國。但是,老子卻不承認你家大元。在老子眼裏,你們就是一群外來強盜,不把你們趕迴漠北,老子,老子的兄弟,老子和子子孫孫,誰也甭想過上安生日子!你要答複,這就是老子的答複!滾!”


    隨即,猛地掄了胳膊,手指微鬆。將桑哥失裏如同死狗般丟迴了船上,“呯”地一聲,摔了個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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