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匕現(下一)


    一溜煙跑迴店鋪給夥計們安排的宿舍,常小二躺在屬於自己的鋪位上,輾轉反側,看上去正義凜然的周不花,居然是個騙子,他那紫陽書院卒業的文憑是假的,所謂鄉試第七,也屬於冒名頂替,而連日來將自己當作親兄弟看的幾位讀書人大哥,原來隻是圖自己結賬痛快,並非真的像說得那樣,認定了自己是璞玉未剖,平素這些人嘴裏滿滿的仁義道德,原來最終他娘的全都是生意。


    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有些沉重,以至於接連十幾天,常小二都沒緩過元氣來,每天老老實實地跟著其他小夥計們按時去上工,按時下工,結伴抬麻包,盤點貨架,整理賬目,再不偷懶耍滑,怨聲載道,令分號掌櫃都以為他終於轉了性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然而令分號掌櫃非常失望的是,隻消停了不到半個月,常小二卻又故態複萌,晚上一到打烊時間,撒腿就往外跑,問其他到底要去幹什麽,卻又支支吾吾不肯老實迴應。


    “好像是去紫金山那邊了吧,據說天文台已經落成了,好多人都趕過去看稀罕呢。”當家大夥計王宏武最近跟常小二走動較多,主動替他解釋。


    “已經落成了,這麽早,也好,省得他整體跟那群措大胡混。”掌櫃得聞聽此言,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然而很快卻又被勾起了下一個疑問,朝四周看了看,低聲探詢:“不是說,吳公他老人家要親自趕過來拜星麽,這幫膽大包天的,居然敢搶在吳公前頭去開眼界。”


    “怎麽可能拜星啊,吳公爺可是彌勒轉世,天上的二十八宿隻配給他老人家看大門兒,怎麽受得起他的拜祭。”王宏武也壓低聲音,滿臉神秘地迴應,“我聽人說,所謂拜星,都是故意傳出來的障眼法,而吳公他老人家,真正要做的是移星轉鬥,徹底毀了蒙元的國運,所以,他才不在乎別人搶在他前麵偷窺星宿呢,別人看得越清楚,看得人越多,過後才越能證明,他老人家法力高強,的確把星鬥的位置都給掉了個。”


    “啊,,嘶。”掌櫃的聞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吳公朱重九乃彌勒轉世,這點兒他和市井中大多數普通老人一樣,都深信不疑,否則,根本解釋不了吳公他老人家,為何不在乎士紳和讀書人們的撒潑打滾兒,一門心思地給商販和小民們撐腰做主。


    彌勒佛的位置比二十八宿高,這點兒掌櫃的也同樣深信不疑,二十八宿是什麽,不過是文曲、武曲、財神、姻緣之類的,投胎到了民間,不過出將入相,而吳公他老人家,可是,命中注定要做皇上的,如果這天底下連他都沒資格做皇上的話,其他豪傑則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說吳公朱重九能讓移星轉鬥,逆天改命,就有些過於超出掌櫃的期待和理解範圍了,那得多少代的功德,幾世的造化,才積聚起來的大能,傳說中玉皇大帝轉世曆劫九十九迴,才終於重歸天庭,成為眾星之主,這吳公要是連星鬥都能調動,那在天空中的位置豈不是可跟玉帝比肩。


    “不可能,朱屠戶那種如此造化。”同樣的人和事兒,在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眼裏和市井百姓眼裏,卻大不相同。


    特別是某些家族根深葉大的讀書人,這幾年親眼目睹了朱重九一步步剝奪士紳們的天然權力,一步步將自己與草民同化,心裏的怨氣早已瀕臨爆炸狀態,怎麽可能容忍,朱重九被愚夫愚婦當作玉皇大帝來膜拜,。


    朱重九不可能是神仙,他那種離經叛道的舉止,說是妖魔轉世還差不多,天命也不可能在朱重九,自古以來,皇上都有德者而為之,朱重九學識比劉邦還低,殘暴又勝秦始皇,怎麽可能是真龍天子。


    至於紫金山頂那由一座廢棄道觀改造而成的觀星台,在許多讀書人看來,也屬於大逆不道,觀測星鬥運行,天機如果可測的話,還能叫做天機麽,從古至今,即便狂妄如秦始皇,也不過是封禪泰山而已,對著天空依舊要屈膝跪拜,這朱重九是何等的無知,居然試圖一睹星空全貌,等著吧,他一定會鬧一個曠絕古今的笑話,屆時大夥就站在紫金山之巔,看他殺豬小兒該如何收場。


    但很快,那些特地趕到江寧來看笑話的人,就都笑不出聲音來了,觀星台已經落成,並沒引起任何雷劈或者地震之類的懲處,巨大的望遠鏡也提前向所有人出租,隻要掏出二百枚淮揚大通寶,就能協同三名好友,登台觀星十分鍾,第一波上去的淮揚官員,也沒有任何人,受到了老天爺的懲處,幾個江寧當地出身,被大總管府留用的小吏,下來之後雖然步履蹣跚,卻沒有任何迷途知返的跡象,反而開始變本加厲地維護起朱屠戶來,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證明他們的忠誠。


    於是乎,那些對朱重九滿臉鄙夷的讀書人們,就決定親自掏腰包,看看朱屠戶的觀星台上,到底有那些虛玄,如果能當場揭穿更好,即便揭穿不了,如果星空與漢代以降流傳下來的星圖沒任何變化,或者變化不太大的話,也足以證明朱重九本領有限,勞民傷財弄這麽高一座台子和這麽大一個望遠鏡,隻為了欺騙世間愚夫愚婦。


    然而,大夥在上台之後看到的結果,卻將所有誌同道合者,瞬間一隻腳踏到了崩潰的邊緣。


    在特大號望遠鏡的視野裏,廣寒宮居然變成了一塊長滿了黑色深坑的銀盤子,而象征著上公,大將軍,白帝之子,西方金之精的太白金星,則在望遠鏡裏頭,徹底變成了一個渾圓的球,更離譜的則是土星和木星,前者經過望遠鏡窺視後,變成了一個橢圓的大檸檬,而後者,則由被壓扁之後再由一化五,四顆小星在扁球狀旁邊忽隱忽現,(注1)


    不可能,這是妖法,望遠鏡上被施了妖法,朱屠戶想利用妖法,為他的歪理邪說張目,第一批花錢登台,準備親手拆穿朱重九所設騙局的人,下來之後個個麵如土色,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先前親眼所看到的是事實,有個別膽大者,甚至一看再看,想盡了辟邪的辦法,甚至帶上了佛家、道家以及亂七八遭的各種護符,依舊被觀測結果打擊得失魂落魄。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星,居然全都是球,其他星鬥,之所以沒有五行清晰,不是上天不準他們與五行相爭,而是他們距離比五行更遠,漫天星宿,根本不在一個平麵上,更不是天上宮闕,而是一粒又一粒塵埃,飄蕩在浩淼的虛空


    對於一直相信天命和天理存在的儒林來說,這個打擊絕對堪稱沉重,但是很快,更嚴重的打擊又接踵而來,有人用望遠鏡從銀河中,找出了成千上萬的新星,有人在五行之外,發現了一顆類似於五行的巨大妖星,更有好事者,居然將二十八宿挨個重新勾畫,除了原有的星官之外,新增的無名星官足足多出了兩倍,(注2)


    “不可能,角宿十一星官,三十星仆,早由漢代大賢張衡測定,怎麽會瞬間變成了九十五,這一定是妖法,妖法。”當第一張星圖,東方七宿之一角木蛟的新圖被公開刻在石板上,供觀星台下看熱鬧的百姓隨意觀摩之後,幾乎所有江寧城中的讀書人,無論是支持新政還是反對新政者,都異口同聲的質疑。


    然而,很快,第二張星圖也被刻在了石板上,由原來的七官二十一仆,新增了亢十二,大角二,左攝提四,右攝提六,頓頑一,折威七,共計三十二星,變為七官五十三仆後,一半兒讀書人都本能地閉住了嘴巴。


    緊跟著,第三張星圖,氐土貉也被刻了出來,新增加的星仆也到達四十五各之多,剩下一半大聲嚷嚷著妖法的人,又瞬間減少了一半兒。


    而隨著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四宿也陸續被銘刻在石,除了一兩個豁出去被罵做瞎子的人,幾乎整個儒林,都陷入了暫時沉默狀態,(注3)


    子不語怪力亂神,光用妖法來解釋星圖,顯然有違儒林祖訓,況且用妖法解釋,原本也不合事實,那望遠鏡可不隻是能用來觀星,也不隻是光夜間才準許大夥租用,隻要你價錢給得足,大白天登台,可以命令負責操縱望遠鏡的小學徒,將其對準任何方向,當親眼看到江麵上幾點白帆,瞬間被拉到自家麵前,船上的水手和租客都近在咫尺時,誰還有勇氣再說,朱屠戶用妖法遮掩的事實,分明是,從漢代開始,流傳下來星圖就是錯的,大夥以訛傳訛一千五百餘年,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見其真實麵貌。


    注1:木星的衛星,在伽利略剛剛將望遠鏡應用於天文學之後不久,就被觀測發現。


    注2:妖星,九大行星中天王星,早期因為望遠鏡倍數不夠,曾經被當作一顆巨大的彗星或者恆星,中國古代也曾命名過心宿二為天王星,但此天王非彼天王。


    注3:比較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圖,在華夏一直拖到是清代中期才測定,在此之前,因為工具簡陋,都隻記錄了肉眼可以分辨出來的部分。


    注4:弱弱地求一句訂閱和收藏,無論你看的是不是正版。i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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