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星圖(下二)


    “好,周年兄好樣的。”


    “周年兄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話音未落,與常無憂同座的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已經拍案喝起彩來,刹那間,四下裏誇讚聲不絕,幾乎在座的每個人都為能與文魁老爺同屋飲酒而為榮。


    常無憂雖然覺得眾人的反應頗為誇張,但好歹念過幾年社學的他,也知道科考的艱難,按照屢試不第的王老夫子說法,凡鄉試前十,已經是天上星宿下凡,而從紫陽書院大門走出來的,更是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正激動著,卻又見那周不花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繼續大聲說道:“聖人有雲,‘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亞聖亦有雲,‘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義可乎,’,今有淮揚吳公,欲推平等之政,棄禮治,毀鬱離,吾雖然不才”(注1)


    “好。”


    “周兄高義,我等願雖其後。”


    “周兄振臂一唿,我等當唯馬首是瞻。”


    四下裏,叫好聲又響成了一片,不少酒客聞聽,便慘白了臉,悄悄結賬出門,但也有許多酒客從二樓或者臨近的館舍裏走了進來,將周不花圍在中間,用喝彩聲和撫掌聲以壯其威。


    常無憂讀書時不肯用心,對周不花所引用的典故,一個也沒弄懂,此時此刻,但是卻被周圍的氛圍感染得心頭之血漸熱,看向此人的目光裏頭充滿的崇拜。


    “今天下飽學之士,雲集揚州和江寧,隻待覲見吳公,麵陳厲害,然吳公身側,卻是群賊環繞,忠直之士輕易不得相近,周某近聞,吳公本月欲往江寧紫金山,祭天拜星,故而,周某不惜千裏而來,欲效昔日大宋名相李伯紀,於本月十五吳公駕臨江寧時,叩闕請願”


    周不花四下又拱了拱手,聲音愈發地慷慨激揚。


    這幾句話,常無憂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這一代文曲星周不花,是擔心淮揚大總管、吳公朱重九的新政亂了綱常,毀了文明,所以才放棄了前往大都參加會試的名額,拋家舍業,前來淮揚痛陳厲害。


    然而因為朱總管身邊圍著一群小人,周才子和他的誌同道合者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正主兒,所以,他們才聯袂南下,準備在朱重九來江寧時,效仿當年大宋名臣李綱,帶著全天下的讀書人去堵吳公行轅的大門。


    此舉,自然風險重重,弄不好,就是有去無迴,君不見,當年大宋李綱雖然在太學生的支持下,成功讓朝廷接受了自己的主戰策略,然而在金兵第一次放棄汴梁北退之時,就被趕出朝廷,連貶十數級,若不是大宋有製度不殺文官的話,估計他的腦袋早就像伍子胥一樣掛在城門之上了。


    想到這兒,常無憂隻覺得心中一凜,有股悲壯之氣瞬間填滿了整個胸膛,子曰,舍生取義,就不指得是這種情況麽,周不花絕對是讀書人的一代楷模,自己雖然在父兄眼裏不爭氣,如果尾隨於其後做成了此事,也足以光宗耀祖。


    能聽懂周無憂所說之話的,可不止是小常二一個人,在座和圍攏過來的酒客與看客們,也紛紛握緊了拳頭,滿臉慨然。


    轉眼間,就有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氛圍,籠罩了整個酒館,在場眾人,恨不得每一個都變成高漸離,為即將赴死的周荊軻擊築而歌,(注2)


    再看那周不花,身影顯得愈發高大,連長衫上的補丁,都閃著耀眼的金邊兒,躬身下去,毅然說道:“此去吉兇未卜,所以周某就不邀諸君同行了,畢竟我聖人絕學,不能斷了傳承,杵臼程嬰,吾當與諸君分而為之。”


    這句話對於常無憂來說,用典又有點兒深,但同座幾個新結識的朋友,卻紛紛主動指點道,“想當年,晉大夫趙朔死於奸臣之手,其妻子卻產下一遺腹子,奸臣欲殺此子絕其後,趙氏門客程嬰與公孫杵臼帶著嬰兒隱藏於民間,為躲避追殺,公孫杵臼行了李代桃僵之計,用假孤兒換走了趙氏少主,然後讓程嬰去出首,奸臣爪牙大喜,抓到了公孫杵臼和假孤兒,一並處死,真的趙氏孤兒卻被程嬰暗中養大,終抱父仇。”


    “這周兄,看來是準備以死相諫了。”


    “不是相諫,是相拚,讓那朱賊,朱總管,知道我儒林正氣未絕。”


    “什麽奸臣環繞,是咱們此刻在那人的地盤上,不得不說得婉轉而已,要我看,周兄此番,定會罵賊而死,留名千古。”


    說著,說著,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麵,就在此刻,臨近座位卻又有人站起來,振臂唿道,“周兄盡管去,你的家人老母,自有我等奉養。”


    “然也,周兄,我等這就去籌集善款,以壯周兄行色,。”


    “募捐,募捐,我等不能陪著周兄一道去赴死,微薄之力總能出一些。”


    說著話,就有人從口袋裏掏出大把大把的碎銀和銅錢來,朝麵前桌案上扔。


    那周不花自然是含淚辭謝,身邊的朋友卻是不準,找了空空的褡褳,將自家桌案上的善款先行收起,然後再由門口向門內,挨個桌案去募捐。


    這年頭,能讀得起書的人,家境肯定都在溫飽之上,所以大夥你一貫,我一兩地,紛紛解囊相助,轉眼間,就把臨時找出來的褡褳,塞了個半滿。


    常無憂見此,心頭愈發火熱得不能自已,手猛地朝裏衣深處一探,就準備將臨行前娘親縫在自己衣角處的兩根金簪子拿出來給周名士送行,就在這當口,門外傳忽然間來一陣炸雷般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緊跟著,又是一陣激越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屋子裏的悲壯氣氛,瞬間就被打了個粉碎,眾人的注意力也頓時從周不花身上,快速轉向了街頭。


    隻見略顯狹窄的長街上,四名壯士乘著戰馬,護著一杆百孔千瘡的大纛旗緩緩走過,緊跟在後邊的,則是三輛馬車,每一輛之上,都堆滿了殘破的旗子、頭盔、兵器、印信之類斬獲物,再往後,則是數百名血戰歸來的老卒,一個個挺胸拔背,橫成排,豎成線,如林而進,身上的鎧甲和頭頂的銀盔,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老兵們隊伍之後,則是三千餘輔兵和民壯,雖然走得略顯淩亂,卻一個個也是滿臉自豪,那些受了輕傷的彩號,則坐在沒有車棚的馬車上,被民壯和輔兵們眾星捧月般捧在中間,每走過一個巷子口,便雙手抱拳,朝著道路兩邊看熱鬧的百姓行禮致意。


    “姓徐的這又是玩的哪一出,不過是殺人之事,有何可誇耀的,。”常無憂身邊,一名姓崔的書生不高興地抱怨。


    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隻見數名英武少年,騎著高大威猛的大食戰馬,沿著街道兩側,快速超過了自家隊伍,一邊策馬疾行,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錦帛大聲宣讀:“大總管帳下,第三軍第三零五旅指揮使馮國勝,前日於旌德大破黃山盜,擒其首哈拉丁,斬俘賊兵四萬,毀其虞山老巢。”


    “威武。”


    “大總管威武。”


    “馮將軍威武。”


    下一個瞬間,街頭巷尾,歡唿聲宛若湧潮。


    雖然淳安城距離江寧甚遠,但黃山賊的殘暴,大夥卻早有耳聞,這些人原本是蒙元官府旗下的一夥“義兵”,不知道為何就跟東家翻了臉,聚集於黃山腳下為禍一方,蒙元官府多次派兵征剿,卻都被其殺得丟盔卸甲。


    與信仰明教的紅巾軍不同,這夥黃山賊,舉的卻是大食人的星月旗,每次打了勝仗,就將俘虜斬殺殆盡,而萬一他們攻破了某座城池,便宛若蝗蟲過境,將凡是看得上眼的東西,全都掠奪殆盡,看不上眼的,也就地焚毀,城中百姓除了已經宣布皈依的天方教者之外,其他皆被殺得血流成河,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俱不能得以幸免。


    故而盡管江寧城被淮安軍拿下還不到一年,民心未穩,但凡是頭上還長著腦袋者,卻誰都不願意讓家園落入打著星月旗的黃山賊之手,更不願意因為沒信仰某個神仙,都被當作牲畜般隨意宰殺。


    “此戰,黃山賊被犁庭掃**,集慶、太平、寧國、廣德、鎮江五路,再無匪患。”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將手中錦帛一收,策馬遠去。


    “萬勝,。”


    “大總管萬勝。”


    “大總管萬勝,徐將軍、馮將軍公侯百代。”


    街頭巷尾,歡唿聲一浪高過一浪,老百姓們不在乎治國的方略出自周禮還是什麽秦法,老百姓在乎的是誰能保護他們,誰能讓他們不受土匪和亂兵的禍害,從這一點上,淮安軍顯然已經深得民心,至少,他們打下來的地方,基本沒出現交戰雙方反複拉鋸的情況,而他們的軍紀,比起蒙元官兵要好上一百倍。


    江南五路再無匪患,就意味著江南五路的百姓,從此可以安居樂業,同時也就意味著,淮安第三軍團經過近一年時間的耐心梳理,已經徹底控製住了這五路膏腴之地,具備再一次出擊的實力,得知此訊,凡是不願意再給蒙古人為奴的軍民百姓,誰會不覺得歡欣鼓舞,很快,便有人主動拿出鞭炮,掛在路邊的樹上,“劈裏啪啦”地放了起來,還有許多紅著臉的百姓家少女,從路邊的攤子上抓了瓜果,直接就往馬車上的傷兵懷裏扔。


    不多時,整條長街,幾乎都變成歡樂的大河,唯一與周圍環境顯得格格不入的,則是周不花、常無憂等人所在的酒肆,先前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悲壯氣氛,早已被來自四麵八方的歡樂,衝了個七零八落,任幾個有心人再怎麽試圖收攏,也都無濟於事。


    “唉,連蒙古兵奈何不了的黃山賊都能收拾,依我看那,這天下早晚都得姓朱。”坐在門口的幾個酒客,忽然歎了口氣,將酒菜錢拍在桌子角上,起身離開。


    手疾眼快的店小二立刻衝上前,替客人結賬,同時大聲謝賞,酒肆掌櫃,則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街頭上收迴了,然後滿臉堆笑地朝著賓客們拱手,“各位客官,請慢用,繼續慢用,哪道菜若是涼了,或者還想再添,盡管吩咐,本店從現在起,新點的酒水和菜肴一律七折。”


    “多謝掌櫃。”


    “掌櫃高義,我等心領了。”


    酒客紛紛笑著還禮,卻生不起任何心思去占店家的便宜,反到有更多的先前捐了錢者,看了兩眼周不花,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命令小二過來結賬。


    “這,這”沒想到被得勝歸來的“丘八”們橫插了一杠子,周不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去做,鐵青著臉沉吟了好半晌,才又四下拱了拱手,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群武夫,豈不知國雖大,好戰必危之理,諸位仁兄休要生氣,待改日周某前去叩闕,定當麵將此話跟吳公理論清楚。”


    “對,諸位仁兄,我等此番,乃是為千秋大義,非一時之短長。”不同的桌子上,有人陸續站起來高聲附和,但底氣方麵,卻終究比先前弱了許多。


    正尷尬的時候,二樓上,忽然傳來一聲陰陰地調侃,“爾等當然不會爭一時短長了,爾等明天早晨,就已經跑到千裏之外了,怎麽留在這裏等死。”


    “誰,藏頭露尾,算什麽好漢。”


    “誰,有話怎麽不敢下來說。”


    “你什麽意思,莫非是官府的爪牙,想朝周兄頭上潑汙水不成,。”


    先前力主替周不花募捐的幾個人聽了,立刻橫眉怒目,仰起頭,衝著樓梯口咆哮。


    “哈哈,聰明,不過爾等隻猜對了一半兒。”樓上的人陰笑著,緩步走了下來,“張某的確在大總管府帳下當差,但張某,卻不是朝爾等頭上潑汙水,因為爾等,原本就是一夥騙子,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來江寧犯案,是欺我內務處無人乎。”


    注1: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出自《論語·八佾》,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意思是周朝的禮儀製度借鑒於夏、商二代,是多麽豐富多彩啊,我推崇周朝的製度,後世也以鬱離,指代文明。


    注2:高漸離,刺客荊軻好友,荊軻前往秦國行刺,高漸離於易水河畔為其送別,後荊軻身死,高漸離被秦始皇弄瞎了眼睛,當作樂師招入宮中,他在樂器中藏鉛塊,試圖砸死秦始皇,失敗被殺。r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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