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機


    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


    正月十六,新年休沐結束之後的第一份《淮揚旬報》,在其第一版,第一條,最醒目的位置,將這十個字原文印發。命其名曰,《平等宣言》。


    緊跟在這十個字之後的,則是大總管府官方,關於為何要提《平等宣言》的解釋。按照他們的說法,人與人相互奴役欺淩,是這世間最大的惡行。蒙元帝國的統治為何暴虐,就是因為蒙元朝廷從上到下,都沒有將漢人和其他被征服的百姓當成人看。而紅巾軍在驅逐了蒙元之後,萬一其中某些文武忘了初心,也像蒙元官吏那樣將百姓當作奴隸來對待。紅巾軍的起事,就失去了任何意義。進而,整個隊伍也失去了存在的正義性。


    所以,為了讓大夥不忘本,不忘初心,為了讓子孫後代永遠不再被當作四等奴隸。吳國公,左丞相,淮揚大總管朱重九與治下官員百姓立約,“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並發誓要以此為萬法之母,千秋不易。


    報刊發出,立刻就在長江南北,黃河兩岸,引起的渲染大波。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各地的報紙。


    就在《淮揚旬報》將《平等宣言》刊出後的第二天,,《淮揚商報》、《運河雜談》、《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多家官辦和私營的報刊,都以最快速度,將這句宣言,以及《淮揚旬報》上所刊載的解釋,原文轉發。同時,也根據各自的位置和需要,或臧之,或否之,大加點評。


    受新興工商業刺激及大總管府不因言罪人政策的鼓勵,最近兩年來,淮揚地區的大小報刊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頭。最多時,市麵上能看到的報紙竟然有四十多種。雖然很快就因為各種原因被淘汰掉了十之七八,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卻憑著各自的獨特風格和立場,獲得了足夠的讀者支持。同時也在各自的讀者群中,發揮著不容忽視的影響。


    每份報紙的來曆都不同,所持觀點也五花八門。像在淮揚地區影響力最大,同時資曆也最老的《淮揚旬報》,最早原本為淮安大總管府的邸報。朱重九為了打通商路,獲取支持淮安軍發展的錢糧,才特地命人將邸報大肆印刷,並且豐富了邸報的功能,令其除了發布官府政令之外,稍帶著再刊載一些舊聞、逸事,以及商家求買求賣的雜亂消息。久而久之,這份邸報就變成了大總管府的官辦報紙,隻會站在官方立場上說話。發行時間從半個月改成了十天,同時名字順理成章地,由淮安改成了淮揚…


    而《運河雜談》,背後的大股東據說是船幫。這兩年兩淮和江南戰火不斷,漕糧徹底不再由運河輸往大都,船幫一下子就成了無根之萍。但借助三位當家人的機敏頭腦和銳利眼光,船幫實力和影響力,非但沒有下降,反倒比原來提高了許多。子弟中願意拿性命博取功名的,隻管去投考水師新兵訓練大營。那裏邊從考官到教官,大部分都出身於船幫。所以對自家晚輩,肯定會有所照顧。


    子弟中不願意當兵吃糧的,則跟著船隊去做一些其他買賣。如淮鹽、淮布、水泥、肥皂,乃至價值不菲的玻璃和冰翠,隻要船幫肯出錢,幾乎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上到大總管府名下的百工作坊,下到隸屬於淮揚商號的各家店鋪,對船幫的生意,總是會高看一眼。非但提貨速度比別人快,折扣方麵也能給予不少方便。


    所以《運河雜談》雖然平時主要刊載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民間軼聞和無從考證的儒林隱私,但隻要涉及到大事,基本上就跟《淮揚旬報》一個鼻孔出氣。凡是淮揚大總管府做的,就是善政、德政,凡是大總管府公開宣揚的,就是遠見卓識。不是也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而由淮揚商號出資興辦的《淮揚商報》,反倒對大總管府沒那麽客氣。特別是涉及到具體某一樣貨物的稅率調整,出入關卡手續,以及商家經營範圍方麵,隔三差五,就會故意跟大總管府唱一次反調。甚至在每年的六月和冬至月,這兩個該結算稅金的月份,總是刊登一些商販們因不堪重負而破產、賣兒賣女,乃至自殺躲債的傳聞。好像兩淮的商人們都是被逼著在做買賣,根本沒賺到任何錢一般。


    但這次關於《平等之約》的探討,《淮揚商報》卻難得地跟《淮揚旬報》完全站在了同一個立場。甚至比官辦的《淮揚旬報》更為積極,更為主動。第一份報紙剛發行了沒幾天,就又提前增發了新年後的第二份報紙。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幾乎每一版都花費了大量幅麵,去刊載眾多商號、店家和掌櫃、夥計們的觀點看法,無一不是在為大總管府搖旗呐喊。


    剩下的《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報紙,態度就比較複雜了。向來以言談怪誕而吸引讀者的《揚子江軼聞》,很難得地嚴肅了一次,認認真真地分析“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們得出的結論,卻讓人看了之後哭笑不得。


    “大總管身邊有小人。劉公伯溫獨木難支”,這是在《揚子江軼聞》上,與《平等宣言》並列刊發的,另外一篇文章的標題。執筆者非常仔細地分析了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多來的各項政令,以及其可能的來源之後,敏銳地判斷出,有人在蠱惑朱重九,令他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劉伯溫,顯然是大總管府內現今為數不多的清醒之臣,但是他的遭遇卻跟以往曆朝曆代的忠臣一個樣,說出的話來根本沒人肯聽,並且還給他自己招來了很大的麻煩。


    《春秋正義》向來就以維護道統為己任。從前就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每一條政令都品頭論足,這一迴,當然也不會放過送上門來的抨擊機會。“倒行逆施…”、“桀紂之令”、“嘩眾取寵”、.....,同一期的八個板麵,幾乎每一版都是在反駁“人人生而平等”的觀點。每一篇讀起來都如洪鍾大呂,震耳欲聾。


    熱鬧,向來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


    就在淮揚各地的報紙開始對《平等宣言》品頭論足後的半個月,長江以南,黃河以北的名士大儒們,果斷地掀起了一場聲勢更為浩大的討伐浪潮。這迴,分屬於不同門派,彼此間曾經大打出手的儒林名士們,很難得地放棄了門戶之爭。南北唿應,東西配合,齊心協力地對淮揚大總管府進行了口誅筆伐。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興,其國必亡…”在儒林和其他各地的士紳們看來,朱重九率領淮揚紅巾群賊,顛覆官府,掠奪士紳,已屬於無恥範疇。公然追逐銅臭,參與商號分紅,則為失廉。趁著大賊頭芝麻李病故,而越過趙君用、彭大等人奪權,屬於不義。如今又大肆宣揚什麽“人人生而平等”,視春秋以來的等級秩序為廢紙,更是將周禮破壞一空。


    毀禮、不義、失廉、無恥,這樣的人,這樣的強盜大賊,豈有資格再活於世上?天下有智勇之士,當群起而攻之。滅其軍,毀其城、將其本人和其黨羽抓住嚴正刑典,以還天下太平,乾坤郎朗。


    這個號召聲音非常大,幾乎在一個月之內,就得到了上千個地方名流和當世大儒的支持。甚至一些道士、和尚、綠林俠客、占山為王的蟊賊,也紛紛跳了出來。宣布如果朝廷能重用他們,士紳們能為他們提供便利,他們將不惜一死,替世人鏟除奸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來自民間的討伐聲一浪高過一浪,但真正手握兵馬大權者,大多數卻表現得極為謹慎。除了張士誠公開宣布,從今往後與淮揚大總管府徹底劃清界限之外。其他諸侯,如朱元璋、彭瑩玉、劉伯溫等,態度都十分曖昧。既不阻止各自治下的士紳、儒林,對淮揚狂噴口水,也不斷絕跟淮揚方麵的往來。該派遣使節給朱重九道賀就道賀,該跟淮揚商號做買賣就做買賣,該償還昔日債務的就繼續償還債務,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輿論衝突,根本與他們沒任何關係一般。


    最讓人失望的,還是蒙元官府。非但沒有立刻按照士紳和名儒們的要求,派出大軍,將朱賊重九及其麾下爪牙犁庭掃穴。反而在民間反應最激烈的時候,將部署於黃河北岸和濰水西岸的兵馬,各自悄悄向後撤退了六十裏。雖然對將士們宣稱說,是趁著春天到來,對各地兵馬進行一次例行操演。但明白人立刻就意識到了,蒙元朝廷現在根本不想跟淮安軍開戰。


    “皇上身邊有奸臣…”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的士紳和名儒,怒不可遏。紛紛將矛頭調轉過來,指向大都城內的右相哈麻。不過這迴,他們可是真正踢上了鐵板。汲取了上次被人暗害教訓的哈麻,立刻采取了行動。調集自己在中樞和地方官府內的追隨者,按圖索驥,將叫喊聲最大的幾名士紳,全都給抓了起來。然後隨便扣了頂“妄議朝政,構陷大臣”的帽子,就將這幾個民間“忠貞之士”,弄了個傾家蕩產。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不分清濁,枉斷忠奸…”那幾家士紳人脈都頗為寬廣,平白受了委屈,自然有人出頭替他們奔走唿號。然而,沒幾天,大夥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怪異的現象。那就是,開在淮揚的《儒林正義》,依舊聲嘶力竭地在仗義執言。而開在朝廷治下各地的各種報紙,無論是官方效仿了淮揚模式而辦的,還是私人為了賺取錢財而刊刻的,全都啞了下去,再也不願意對朱重九和他的《平等宣言》多說一個字。


    “老天爺,原來你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枉費我等苦心孤詣,不辭辛勞,為你搖旗呐喊…”當頭又挨了一記重棒子,大元朝治下各地的士紳儒生們才終於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想讓他們謀肉食者之事。低下頭,像驢子那樣聽命令才是最好選擇。


    然而他們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挨棒子了,整體上早就養成了一定適應力。很快,就將戰場,從報紙轉向了民間。在戲文、小曲上,再度向淮揚展開了衝鋒。


    戲文和小曲裏,朱重九變成了一個轉世大妖,帶領十萬邪魔,試圖傾覆天庭。而天庭中有個奴才出身的高官賀馬爾,則受了妖魔的好處,屢屢欺瞞玉帝,耽誤戰機。並且將忠心耿耿的太白金星、北鬥星君等文武,盡數打下凡間受苦受難。直到邪魔終於做大,攻破了南天門,直接打到了淩霄殿前,玉皇才幡然悔悟,重新派人拿著觀音菩薩的玉露,到民間點醒太白金星和北鬥星君,讓他們重上天庭,鏟除奸佞,剿滅邪魔。


    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無論是折子戲還是散曲,都迅速在黃河南北蔓延開來。但麵對這新一輪討伐狂潮,蒙元朝廷和淮揚大總管府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


    妥歡帖木兒和哈麻兩個,照舊抓了一批膽大包天者,殺雞儆猴。而朱重九那邊,卻連迴應都懶得迴應,隻是通過報紙發布了一條消息,宣布大總管府將在集慶路江寧城外的紫金山上,建一座觀星台。台子落成之後,任何人隻要提交申請,並且繳納兩百文華夏大通寶,就可以借助觀星台上的特大號望遠鏡,一窺月宮與星河真容。第一個觀星的日子就定在下個月十五,誠邀天下名士如期蒞臨。


    “呸,那朱重九肯定是窮瘋了,又想辦法斂財…”消息傳出後,有人照例是大聲唾罵。


    也有人非常遲疑地問,“那朱重九不會是想學哈麻,把大夥騙過去殺掉吧…畢竟觀星賞月這事,尋常愚夫愚婦才不會花那份冤枉錢…”


    “怎麽可能…”四下裏,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反駁之聲,“朱重九那廝最是好名,《儒林正義》在他治下辦了也不是一、兩年了,你看東家和主筆,不也還都活得好好的?…”


    “對啊?”被駁斥者先是輕輕點頭。旋即,又迅速將眉毛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朱重九的確倒行逆施,禍亂綱常。但朱重九這賊,卻果真沒有因為別人不肯說他的好話,就抄人的家,砸人家的報館,要人的性命…僅此一點,他就比蒙元朝廷大氣得多,也自信了上百倍。


    “那到時候老夫就去看看,看那蒼天之上,到底有誰在護著朱賊,讓他膽敢如此橫行無忌…”微微震驚之後,便有人心中湧出一股浩然之氣。


    光是罵,罵不倒朱賊。既然他堅信,蒼天之下,人人平等。而朝廷又沒心思出兵。唯一擊敗他的方法,恐怕就是一窺天空全貌,從根子上,破掉他的執念。


    此乃涉及到禮義興衰的大事。儒家子弟責無旁貸…


    故,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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