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迎新 (中)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天才黑,揚州城內,鞭炮聲便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竹節小炮每文新錢可以買到一百個。手指頭粗的震天雷每文新錢能買到十個。點著了尾巴就能竄上天空的起花每文新錢剛好能買一打兒。能在半空中綻放的煙花身價不菲,小的每個高達五文,大號的十五至五十文不等。


    若是往年有人敢不到午夜就點起煙花爆竹湊熱鬧,一定會被家中長者用拐杖敲得滿腦袋是包,“敗家子,敗家子,怪不得年年受窮,這種糟蹋法,給一座金山早晚也得敗個幹淨…”


    長者們會這樣罵,因為長者知道日子有多苦,前路有多難測。但是最近這兩年,長輩的脾氣就變好了很多。甚至還有白胡子的爺爺手裏拿著一掛竹節小鞭兒,專門拆散了發給孫子輩們開心。即便是不小心被點爆竹的線香燒到了胡子,也不會生氣,隻是揚起頭來哈哈一笑。


    沒什麽值得煩躁的,過年麽,還不就圖一個喜慶熱鬧?…孫兒們願意聽個響聲,就多買些煙花爆竹來玩唄…左近不過是幾十文的事情,不值得操一迴心。老大出息,已經在作坊裏幹到了匠師。老二今年成了三級工,等過完年能識夠了一千個字,便也有資額去考個匠師當。家裏頭的老三稍微瓷笨些,至今還是個一級普工。可即便如此,每月工錢也有整整一吊大通寶呢…並且年底還有花紅可拿…


    三個孩子每月的薪俸加在一起,每月能拿到七吊淮揚大通寶。換成過去那種小平錢,差不多就是十八吊。這可是過去掌櫃們一年才能拿到的俸祿,並且還得是城內排得上號的大門臉兒。如今南城人家一個月就拿到了,作為一家之長,老人們又何苦大過年的給兒孫們臉色看?這錢麽,該花還是得花。今晚花得越仗義,明年就來得越痛快。


    況且這煙花爆竹聲,也不是白聽。據巷子口那位少了一支胳膊周坊長說,戰場上萬槍齊鳴,差不多也就是這麽個動靜兒。而你忍住驚慌,平心靜氣地聽從長官們招唿,戰死的可能就會降低一大半兒。即便不小心掛了彩,隻要能熬過牛頭馬麵的催逼,從軍隊的醫館裏爬出來後,下半輩子就基本有了著落。


    而吳國公他老人家仗義,凡是替他老人家賣過命的,隻要不死,肯定會給個安排。就像獨臂坊長本人,早在入伍之前,不過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而現在,卻吃上了旱澇保收的鐵杆莊稼。非但每月都有兩吊半新錢可拿,府衙和縣衙的官老爺們,還會時不時前來探望。那人脈,那麵子,就讓同巷子裏住著的街坊鄰居,走在路上腰杆都比別人直上三分。


    甭看坊長周老爺識字不多,可他平時說的那些話也在理兒。要想不再過韃子統治下的那種苦日子,就得有人去給吳國公扛槍。誰也甭指望別人家的孩子陣前打生打死,自己家的孩子就該蹲在後邊享清福。


    所以讓孩子們從小就習慣槍炮的動靜,長大後才會更有出息。萬一能比坊長大人運氣更好些,在軍隊裏熬個出身,那整個家族就都跟著一飛衝天了。不信你看吳公他老人家身邊的那些大帥們,有幾個是天生的富貴命兒。早年間還不是城南住窩棚的命兒,轉眼間就陣前取了功名,轉眼間就騎上了高頭大馬,出入皆有親兵隨行…(注1)


    千百年來,老百姓始終是最好糊弄,也最為實際。你可以忽悠他們一次兩次,但你忽悠不了他們一輩子。每個人心裏都有個小賬本兒,日子該怎麽過,怎麽才能讓子孫比自己過得更好,一筆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


    原來蒙古老爺當政的時候,誰家孩子想要出息,要麽讀書考取功名,要麽混進衙門去為虎作倀。所以百姓們爭先恐後將孩子往這兩條路上塞,哪怕是父輩們吃糠咽菜,甚至坑蒙拐騙都在所不惜。


    而如今,出人頭地的路子多了,大夥便更懂得量力而行。孩子若是聰明好學,那小學、走縣學、府學這三級台階就是首選。孩子若是心靈手巧,百工技校便是捷徑。若是孩子生得人高馬大,又天生喜歡打架鬥毆,講武堂大門便成為家長們從小給他豎立的奮鬥目標。若孩子啥都不靈光,那從小把他培養成傻大膽兒,也不妨剃發從軍,憑借性命和熱血賭這輩子的功名…


    眼前路子看得清楚,心裏賬本兒算得明白,這淮揚的除夕夜,就過得一年比一年紅火。“呯…”“呯…”“啪啪啪啪啪”“呯呯呯…啪啪啪…”.....,煙花爆竹聲音誰聽在耳朵裏也莫嫌煩,別的地方的人倒是想聽個熱鬧呢,他得有這樣的家底兒和心情…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充滿喜慶味道的鞭炮聲中,燈火輝煌的淮揚大總管府的燈火,顯得高大神秘。


    不過,裏邊的人,做得事情從傳統士林角度,可是一點都不高大。


    隻見他們一個個坐在椅子上,氣喘噓噓。有的人額頭上汗珠滾滾,有的人則息得抓耳撓腮,還有人,雙手握拳,呈全身戒備狀。仿佛稍有風吹草動,就準備一躍而起。


    “本年度,戶局在徐、宿、睢、譙四地共設立屯村六百四十個,安置男丁三十一萬七千,女子二十九萬兩千六百,十二歲以下幼童六十三萬五千三百二十幾九人。按每戶授良田十畝,薄田和山地二十畝算,共分出田產七百五十一萬畝。其中八成以上人家,年底已經有了存糧,明春不需要大總管府再繼續補貼。另外一成半左右人家.....”大廳左側朝向中央的前排桌椅後,戶局副主事李慕白昂首挺胸,將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讀得抑揚頓挫。


    “另外一成半人家為什麽沒打下足夠的糧食來?戶局可否調查清楚原因?”朱重九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大聲打斷。


    “是因為,大部分都是因為家中壯勞力生病…”李慕白先想了想,然後快速給出答案,“各縣的戶科吏員和屯長,都下去查訪過。因為那邊很多地方都被黃河淹沒過,地裏埋著人畜的屍體,陰氣太重。而願意下去分田立戶的人家,通常都沒什麽老人。所以當家的男人一病,地就無法收拾了…”


    “張主簿,你將此事列入明春需要追蹤的一類目標。李主事,我再問你。戶局有什麽對策沒有?還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呢,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麽沒有飯吃?”朱重九吩咐幕僚們將此事重點記錄在案,然後繼續追問。


    “有,有…”李慕白聽得心頭一凜,趕緊大聲補充,“戶局已經責成各地戶科,明年繼續按照今年標準,向沒飯吃的人家補貼口糧。另外極小的一部分人家,是擔心種了原田主的地,今後被蒙古朝廷清算,所以寧願向附近的寺院租地種,也不願意動分給他們的田產。對於這類人家,戶局已經決定,將分給他們的田產收迴來,明年另作安排…”


    “還有這種人,那當初他們為什麽要報名下去屯田?…”朱重九眉頭一皺,心裏多少有些懊惱。但轉念間,他就將懊惱拋在了九霄雲外。一樣米養百樣人,有人當佃戶當習慣了,不適應自己做地主,也說不定。況且睢、徐、譙、宿四地年初才正式轉到了自己手裏,也難怪有人會懷疑自己保不住它們。


    想到這兒,他將目光轉向其他人,笑著征詢,“對於戶局的匯報,大夥有什麽意見沒有?有的趕緊提,都這麽晚了,別等會耽誤了迴去吃團圓飯…”


    “嗬嗬嗬…”眾文武會心而笑,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提問。以李慕白的學識和圓滑,當然將大多數問題都給應付了過去。然而,當輪動內務處主事張鬆時,後者卻出人意料地使了一記陰招。


    “敢問李主事,既然明知道黃泛區陰氣種,在征募百姓去屯田時,戶部為何不多做一些提防?”


    “有啊,當時都發了湯藥的。但張主事也應該知道,很多湯藥未必管用…”李慕白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快速出言自辯。


    “那可教導百姓像當年主公初臨揚州時,往棚屋裏頭灑石灰,把水坑都填死,把糞便定點排放收集?可曾指點百姓把水燒熱了再喝?”


    “當然,下官可是親眼看著那本,那本防疫條例發下去的…”李慕白眉頭緊皺,聲音漸漸變得有些硬。


    張鬆在故意給自己出難題,以當年在趙君用麾下的鬥爭經驗,他非常迅速地就意識到了對方來者不善。但張鬆為什麽要給自己出難題,他卻是百思不解。按說內務處的開銷,根本不走戶局,而是大總管的私庫直播。戶局想得罪內務處都沒機會,怎麽可能彼此成了仇家?


    正困惑間,卻又見到張鬆衝著自己拱了拱手,咄咄逼人地追問,“既然有百姓寧願做佃戶,那戶局何不另外撥出荒田來,租給他們耕種?反正田皮和田骨都是官府的,即便將來有麻煩,也找不到他們頭上…”


    “李主事這個提議非常及時,戶局明年就可以按此提議執行…”不止一個人發覺張鬆來勢洶洶,戶局主事於常林也站了起來,搶在李慕白被問倒之前接過對方的殺招。


    “餘主事虛懷若穀,張某佩服…”張鬆非常禮貌地朝於常林拱了下手,繼續問道,“那張某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有百姓故意裝作沒打下糧食來,混官府的補貼,戶局該如何應對?雖然這種人不會多,但要說當家男子病了,地裏頭就顆粒無收,恐怕也不太正常…”


    “這兒....,他們,他們隻是說糧食不夠吃,沒說,沒說顆粒無收啊?…”於常林哪裏顧得上如此瑣碎的細節,立刻被問愣住了,沉吟了好一陣兒,才喃喃地迴應。


    “如果我是尋常人家,看到鄰居不幹活卻能從官府拿口糧。而我自己打了糧食,還要交兩成的賦。我肯定明年也裝著家中有人生病,收成不足…”張鬆搖了搖頭,笑著提醒。


    “這.....”於常林和李慕白兩個人頭上,雙雙滲出了汗珠。,對方所咬的位置,恰恰是他們日常施政的疏漏之處,一時間,根本沒有辦法給出合理解釋。


    “還有....”見二人節節敗退,張鬆鼓起餘勇,繼續步步緊逼,“年中的時候,主公宣布對有孩子當兵的人家,在稅賦方麵給予照顧。剛才聽李主事的匯報,城裏開生意的買賣人,戶局的確給減稅了。可鄉下屯田的這些人家,可沒見戶局給予任何減免…”


    “啊…”張鬆被嚇了一跳,趕緊拿起自己念過的文稿快速翻動。直翻得大汗淋漓,也沒翻出相關字樣。


    他的頂頭上司於常林麵皮更薄,此刻已經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主動繞過桌子,走到大廳中央衝著朱重九躬身請罪,“啟稟主公,是下官做事疏忽,忘記了減免屯田戶中軍眷的田稅。下官知罪,請主公懲處…”


    “我事先說過,今天咱們是做年終考評,不是問罪於人。況且你們平素工作賣力不賣力,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笑了笑,搖著頭迴應。


    “多謝大總管寬宏…”於常林聞聽,趕緊帶領其麾下的屬官一起麵紅耳赤地道謝。


    “不過…你們啊,辛苦歸辛苦,但來年做事還需要加倍仔細…別出了錯,還得讓同事幫你們補窟窿…”朱重九又笑了笑,和顏悅色地數落。


    “是…”於常林、李慕白等人紅著臉,訕訕地迴應。


    “坐下吧,準備聽最終審核結果…”朱重九衝著他們揮了揮手,大聲宣布。“對戶局的報告大夥還有什麽想法沒有?有就快一些,沒有的話,就交給評審團做最終考評……”


    “沒了…”眾人笑著搖頭,然後重新打起精神,將目光對準臨時推出來的評審團長蘇明哲。


    在眾人殷切的期盼當中,蘇明哲迅速跟逯魯曾、馮國用等評審專員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站起身來,大聲宣布,“根據戶局的年終匯報和廷議結果,參照大總管府本月出台的年終考核方案,本評審團最終認定,戶局今年的整體考績為優等偏下。正副主事官員明年俸祿建議上調一級,本年度的分紅則按三級丁等派發。該局其他官員的升遷和獎懲,由該局自行審議,然後交吏局和大總管府最終核查後,即可執行…”


    “轟…”話音剛落,大廳內立刻響起了一片交頭接耳之聲。


    很多反應快的人其實已經看出來了,內務處主事張鬆是盯上了戶局的位置,想給他自己換一個不得罪人的差事幹,所以才趕在最後的關頭忽然發難。但看得出來歸看得出來,大夥卻誰也無法替於常林和李慕白等人喊冤,畢竟張鬆那幾口都咬在了正地方,並非雞蛋裏挑骨頭。


    而評審團的所給出的最終結果,卻也算公道。於常林等人拿了優等偏下,不會耽誤今後的晉升。俸祿上調一級,也算對他們今年所取得政績的鼓勵。


    不過,他們金錢方麵上的損失,卻絕對堪稱慘不忍睹。大總管府年底從淮揚商號裏頭拿到了數十萬貫的紅利,而這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按照規矩要分給大總管府的核心人物。以一局主事的級別,分紅每差一等就是幾百貫的區別。從甲等落到丁等,每人至少損失了兩千餘貫,足夠他們幾個人牢記一輩子。(注2)


    聽著底下的噪雜議論聲,朱重九想了想,將頭轉向坐在自己身邊的中兵參軍劉基,“伯溫,朱某這個這個辦法如何?銅臭味雖然重了些,比推人出去抽鞭子管用多了吧?…”


    不願讓對方感到尷尬,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但是劉伯溫聽了,依舊立刻漲紅了臉,“主公這個舉措,微臣聞所未聞……”


    深深吸了口氣,劉伯溫盡量讓自己不至於活活被鬱悶致死,“連官員盡職不盡職,都能折算成銅錢來衡量,主公算學之精 ,也的確震碩古今。但是此法否有效,微臣以為,現在說起來還為時尚早…”


    “那就留待明年這時候再說,有一年功夫,足夠你我看到結果…”朱重九笑了笑,臉上的自信寫了滿滿。


    注1:城南。中國古代城市受排水和空氣流通等諸多因素影響,通常以北為貴。城南屬於下風下水,多為貧民百姓的居住之所。


    注2:按照書中當時米價,一斤米為兩文淮揚大銅錢。一文淮揚大銅錢的價值,相當於人民幣一元。一貫為一千元,兩千貫則為200萬人民幣。想想,也的確夠肉痛的。嗬嗬,小說家戲言,切莫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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