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雷雨 (下)


    “孽障…”杜遵道聞聽,怒火又往上撞。“什麽生病,他和彭大打的是一樣的主意,隻想袖手旁觀。哼哼,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不過這樣也好,今後老夫重整朝綱之時,他們也休怪老夫涼薄……”


    “下官也覺得這些人沒必要都留著…”羅文素點了點頭,非常體貼地附和,“不過是朱重九放出來的孤魂野鬼罷了,要不是丞相好心收留,早就變成路邊餓殍了。哪還有機會活到今天?…”


    “哼…升米恩,鬥米仇,老夫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吃得太飽…”杜遵道撇了撇嘴,眼睛裏湧起一道冷光,“傳令給禦林軍崔德,密切監視潘府動靜。萬一發現什麽異常情況,就直接給我衝進去,一個不留…”


    “是…”羅文素答應了一聲,轉身邊走。杜遵道卻再度從背後叫住了他,“且慢,先不忙著傳令,禦林軍那邊,士氣究竟如何?”


    “自打得知丞相將家中餘財盡數發給了他們之後,大夥皆願為國效死…”羅文素拱了下手,大聲迴應。


    “這就對了,武夫麽,就該聽從文官調度,別自作主張。我大宋,幾時輪到武夫騎在文臣頭上指手畫腳了?…”杜遵道聞聽,滿意地點頭。


    他記憶裏的大宋,是文官的盛世。帝王與宰相坐而論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不如東華門外唱名。隻可惜天命不濟,北方先後崛起了女真和蒙古…如今蒙古人的好運終於到頭了,大宋必將重興。而杜某人,就是大宋複國之相,半本論語治天下,另外半本論語輔佐太子。


    隻有劉福通這個匹夫,才自以為是,以武將之身,卻死抱著右相的權位不放。他以為他的狼子野心別人看不才清楚麽?做夢…杜某今天就要替宋王除了他…既然他始終不知進退,也休怪杜某心狠。


    “丞相…”正想得血脈賁張間,耳畔卻又傳來了羅文素的聲音,“天色已經晚了,下官,下官欲去代丞相去巡視禦林軍,不知,不知道丞相還有何吩咐…”


    “嗯?沒有了…”杜遵道揮了揮手,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去吧…你倒是個有心的…”


    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應該在把羅文素留下來,多說幾句。此人是自己的絕對心腹,該安撫的時候必須安撫。自己雖然對那些武夫沒什麽好臉色,但此人卻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間,則是另外一套相處之道,與跟別完全不同…


    大宋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徹底將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個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俅、童貫等一幹閹人,不文不武,執掌兵權。如果當年司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將王安石的餘黨斬草除根......


    “喀嚓嚓…”門外又閃起一道慘白的電光,劈得燈影搖搖晃晃。有狗叫聲忽然響起,但很快就又被滾滾雷聲吞沒。


    外邊的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院子裏已經積水贏尺。當值的侍衛們卻誰也不敢擅離值守,雙腿站在冰冷的泥漿裏咬著牙苦捱。


    有人推開了丞相府的大門,一隻手拎著燈籠,手裏拎著一顆早已失去血色的頭顱。“誰?…”侍衛們本能地喝問,但旋即就又將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鬆開。


    人頭是剛剛被處死的百夫長,則來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隻有淮揚產的冰翠琉璃燈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燈的,在汴梁城內也肯定為大富大貴。


    兩個條件加在一塊兒,這樣的人物,無論抱著什麽目的而來,他們都招惹不起。


    更多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更多的燈籠出現了雨幕後。侍衛們剛剛鬆開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連天空中的雷聲都無法將其遮掩。


    正堂兩側廂房中,丞相府的家將家丁全都衝了出來。一個個手持長槍短刀,迅速在台階上擺開一個密集的方陣。“站住,什麽人,膽敢夜闖相府?還不速度退出去…”


    對方沒有迴應,挑著燈籠繼續大步向院子裏走。


    被燈籠照亮的頭顱上,血跡已經被洗淨,先前被杜遵道下令處死的侍衛百夫長雙目圓睜。


    數百名全身包裹著鐵甲的士兵緩步前行,每十個人自動結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著一盞翡翠琉璃燈,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動。


    “你們要幹什麽,你們是誰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來鬧事”,家將杜風扯開嗓子,大聲斥責,不求能嚇住對方,隻求屋子裏的杜遵道聽見之後,能趕緊從後門逃走。


    眾侍衛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湊。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敢將刀刃抽出來。來者全身重甲,臉也擋在護麵之後。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話,丞相府這些家將家丁,根本擋不住他們的第一輪衝擊。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話,最好不要跟著瞎攙和…


    對方還是沒有迴應,隻是緩緩調整陣形。以手持頭顱者居中,在不算寬闊的相府前庭,緩緩擺出了一個錐形陣列。就像一頭猛獸,朝獵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齒。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當值的侍衛們手腳發軟,再也不敢挪動半步。相府的家將和家丁們也一個個臉色慘白,握著兵器緩緩後退。


    一步,兩步,三步,屁股頂到了正堂的大門。大門被人從裏邊猛地拉開。杜遵道終於發現了外邊聲音的不對,怒氣衝衝地探出頭來,“怎麽迴事,誰在外邊喧嘩…”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數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他身邊家將慘白的麵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數百具冰冷的鐵甲。


    來的人是百戰精銳,從他們列陣的速度和隊形的整齊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隻有在屍山血海中打過滾的家夥,才會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也隻有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家夥,才能在如此殘酷的天氣裏,仍舊一絲不苟地穿著鐵甲。


    “完了…”閃電過後,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動手之前,搶先一步殺上門來。


    “丞相快走…”有家將杜方用身體扛住他,同時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一支投矛破空而來,將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飛出去,直接釘在了屋子內的地板上。白蠟木做的矛尾去勢未盡,在半空中來迴擺動。


    “嘩啦啦…”周圍不知所措的侍衛們,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門,能多躲多遠就先躲多遠。


    台階上的家將和家丁們,瞬間也逃走了一大半兒。剩下像受驚羊群般擠做一團,對著靜立於暴雨中的鐵甲軍,身體顫抖如同篩糠。


    “你們到底是誰?難道要謀反麽?”杜遵道畢竟是做過丞相的人,基本具備與野心相匹配的勇氣。明知道大勢已去,依舊推開擋在自己麵前的家丁,啞著嗓子追問。


    隻是,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仿佛不是發於自己的喉嚨。


    “有勞丞相問…”帶頭的鐵甲軍主將終於開口,先將燈籠交給了身邊的弟兄,然後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隻手裏的人頭,“歸德大總管趙君用,奉命前來匡扶宋室,誅殺奸佞,以清君側…”


    說罷,抬手在麵甲上一推,露出裏邊一張斯斯文文的麵孔。


    “你,趙君用…”杜遵道的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你,你下午剛剛答應過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麽能,怎麽能這麽快地......”


    “出爾反爾是麽?”趙君用接過他的話頭,冷笑著迴應,“趙某的確曾經說過,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聽聞宋王今晚有難,趙某立刻就帶領麾下弟兄殺了過來…”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伸在雨裏的手,顫抖得如同一支殘荷。“你,你,你狡辯,你,無,無恥.......”


    “趙某當初,還托人給了宋王半枚兵符。趙某曾經聲言,見兵符,則立刻頂盔執戈,任由調遣…”趙君用又笑了笑,聲音裏麵充滿了勝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趙某的兵符在哪裏?”


    “兵符?”杜遵道被問得微微一愣,隨即,就像溺水之人尋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亂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門口,朗聲提醒,眾甲士迅速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狹窄且整齊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參知政事羅文素手裏舉著兩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隊伍前。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諾諾模樣,昂首挺胸,高聲宣布,“詔令歸德大總管趙君用起兵清君側,擒拿奸佞,迎接劉丞相迴城主持朝政…杜大人,還不快快讓你的爪牙散去…”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終於全明白了。兵符從始至終就未曾交到自己手裏,兵符,從始至終就由自己的政敵所掌控。自己隻不過聽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後就淪為其針對目標而已。


    怪不得今晚羅文素會被嚇成那般模樣?怪不得姓羅的一直急著離開。原來,原來他早就倒向了劉福通,隻是為了贏得更利落,才先過來一探動靜。


    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熄滅,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個倡優。羅大人,你不做倡優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沒想到,沒想到平素膽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還有荊軻之勇。哈哈哈,能對著本相都不變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在他瘋狂的笑聲中,眾家將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十幾名死士,則用身體擠住杜遵道,不讓他自己軟倒。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罵個痛快。淅淅瀝瀝的鮮血,不停地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趙的,姓羅的,你們狠,你們今日敢出賣老夫,看那劉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樣對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這滿朝文武,又幾個肯與爾等同流合汙…看......”


    “杜大人,你錯了。我等不是出賣你,是奉宋王之旨,前來捉拿奸佞…”趙君用豈肯任由他繼續挑撥離間,撇了撇嘴,從親兵手裏接過一麵玉牌,高高地舉在了雨中。“來人,照亮些,請杜大人看個清楚…”


    數盞翡翠琉璃燈同時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龍鳳花紋。是宋王韓林兒的貼身信物,上麵的花樣乃為杜遵道前一段時間親手所選。本想明年改年號時,圖個吉利。誰料,今日他竟然被舉在了別人手上。


    “這是亂命,沒有中書省附屬…”帶著幾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掙紮。“爾等挾持少主,構陷大臣....”


    “中書省的信物在此…”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門口響起。隨即,劉福通的心腹,中書左丞盛文鬱快步穿過了鐵甲陣,高高地將一枚金印舉到了燈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協助趙總管清君側…杜大人,你還有何話要說…”


    “你,你....”杜遵道又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你,你不是被水患擋在了中牟麽?你,你怎麽也會在城內…”


    “一道小河而已…怎麽可能擋得住丞相的戰馬?杜大人,你對軍務懂得太少了…”盛文鬱笑了笑,搖著頭迴應。“你平素總覺得武夫卑鄙,天下事情盡該歸文臣掌握。卻不知道,若沒有武夫們陣前亡命,你這個丞相,不過是紙糊的人偶一個而已…來吧…大夥都進來給杜大人看看。否則,他老人家還不會死心…”


    最後一句話,他是衝著門口喊的。隨即,雨夜裏響起了一陣鐵甲鏗鏘聲,李武、崔德、白不信、關先生、沙劉二.....,無論是平素跟杜遵道一個鼻孔出氣的,還是對他敬而遠之的,汴梁紅巾的武將一個不少,順著甲士們預先留出來的通道,緩緩上前。


    “你們?本相平素待,待爾等不薄....”杜遵道拚命揉著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丞相…”李武和崔德拱了拱手,低頭不語。


    “丞相,宋王有令,末將乃武夫,隻懂得效忠朝廷…”沙劉二咧了咧嘴,給他自己找了一個好借口。


    “丞相…中原未定,丞相卻急著同室操戈。末將雖然是一介武夫,也不敢奉丞相之亂命…”關先生則毫不客氣地掃了杜遵道一眼,大聲說道。


    “是啊,大夥都是自己人,沒冤沒仇的,丞相怎麽怎麽忍心下手?…”破頭潘跟著走上前,搖著頭數落。


    “是啊,丞相。你今天殺得了劉丞相,明天就會一言不合再殺別人。我等雖然愚笨,卻好歹分得清是非…”其餘武將紛紛附和,看向杜遵道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


    自打劉福通出走洛陽之後,杜某人動輒治人以重罪,弄得滿朝文武個個朝不保夕。所以盛文鬱這迴幾乎沒費什麽勁兒,就取得了大夥的一致支持。誰都不願意再由著杜遵道胡鬧下去,更不願意看到哪天鋼刀砍到自己脖子上。


    “你,你們忘恩,忘恩負義。你們,你們,你們這群不知道禮儀廉恥的匹夫,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實在受不了今天的刺激,杜遵道忽然如瘋子般推開家丁家將,衝進雨裏,指著趙君用等人大聲咆哮。“你們,你們都大字不識。杜某,杜某乃國子監的高才。杜某拚著毀了前程來指點你們,你們居然,居然聯合起來反抗杜某。杜某,杜某今天就要看看,你們,你們誰敢殺我。誰敢殺我這個文曲星…來啊,殺啊。還愣著幹什麽,殺啊…”


    “丞相,我們的確沒你識字多。我們卻不是衣冠禽獸…”盛文鬱撇了撇嘴,啞著嗓子迴答。


    杜遵道卻再也聽不見別人的話,披散著頭發,在雨中跌跌撞撞,“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你們誰來殺我,誰不怕天譴就來取我性命…來啊,不敢了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瘋子…”趙君用搖搖頭,轉過身,大步離開。


    數百名鐵甲軍齊齊轉身,宛若一頭吃飽喝足的猛獸,跟著他,緩緩消失在狂風暴雨之中。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杜遵道繼續大喊大叫,絲毫沒意識到身邊的情況的變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濺出一團團耀眼的殷紅。


    “走吧…”盛文鬱憐憫看了一眼繼續發瘋的杜遵道,向羅文素等人低聲吩咐。


    眾人歎了口氣,跟在盛文鬱身後緩緩離開。李武、崔德、白不信、沙劉二、關先生.....,誰也不願意再迴頭。


    “咣當…”丞相府的大門,狠狠地關上。


    “喀嚓…”一道閃電從半空中劈落,數朵紅雲拔地而起。


    滾滾濃煙中,有個聲音不停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文曲星下界。半步論語治天下,半步論語輔佐太子。我大宋,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非好漢,東華門外唱名才是真豪傑。我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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