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諍臣 (上)


    窗外風雨如晦。


    淮揚大總管府議事廳內,卻是溫暖明亮若三月春暮的正午。顏色已經接近於透明的平板玻璃,將瓢潑大雨毫不客氣地隔絕在外。架在廊柱上的一盞盞油燈,則隔著玻璃罩子,向周圍散發著一圈圈的溫暖和光明。


    燈身是純玻璃做的,晶瑩剔透。隔著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裏邊還有多少燈油。燈口則用了上好的白銅,既方便用完之後擦拭,又能滿足耐熱要求。用來調節純棉燈撚長短的,則是一根純銅旋杆,表麵鍍了一層金,被油燈裏的火焰一照,耀眼生花。


    像這樣一盞冰翠琉璃燈,拿到市麵上至少能值尋常百姓家三年之糧資。然而議事廳每一個柱子中上方,都托了六盞。整個大廳內,則是整整四十八盞。同時點燃之後,就像一朵朵淩空綻放的蓮花、


    “尚未成就大業,便如此奢侈…比那徐壽輝,也差不了太多…”被過於明亮的燈光刺激得眼睛發澀,劉伯溫抬起手來揉了幾下,心中小聲嘀咕。


    這句話顯然有賭氣成分,但細算下來,也沒冤枉了朱重九。此公非但生財有道,隔三差五總能帶領焦玉、黃老歪等人,造出一些可以令人傾家蕩產的新奇之物。他自己也性喜奢靡,幾乎每造出一樣新奇之物,肯定會讓他自己和大總管府先用上。


    比如可以讓屋子不通煙火卻四季如春的水爐子,比如可照得人臉上毫末必現的更衣鏡,比如這議事廳內散發著淡淡魚腥味道的冰翠琉璃燈,還有水泥、地磚、四輪馬車、自鳴鍾等物,如果按照市麵的價值上折算,恐怕這小小的淮揚大總管府,造價比徐壽輝的紫雲台也不遜多讓。


    還有他身下可旋轉的座椅和手中的空心汲墨筆…還有裹了鋼簧的椅墊和嵌了冰翠的書案…就連裝墨汁的瓶子都是冰翠所鑄,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暴發戶一般…


    越看,劉伯溫覺得朱重九身邊的東西越紮眼,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越格格不入。而同僚們卻仿佛故意跟他過不去一般,個個興高采烈地給朱重九出著謀財害命的主意,絲毫不以滿身銅臭為恥…


    這些主意被提出來後,一部分被其他人當場否決,另外一部分則被參謀們登記入冊,準備參照執行。而被否決的,裏頭往往多少還存在著一絲慈悲之意。被登記入冊的,則個個聽起來都惡毒無比且遺禍無窮。


    劉伯溫越聽心裏越煩躁,越聽,麵前的燈光越刺眼。忍了再忍,終於按奈不住,輕輕推了下麵前的桌案,長身而起:“主公,微臣身體有疾,不堪燈油味道,請容微臣先行告退…”


    “燈油味道?怎麽會,這可是上好的鯤油…”眾文武正議論得熱鬧,猛然被劉基打斷,甚感意外。齊齊抽著動鼻子,小聲嘟囔。


    議事廳內除了非常淡的烤魚香味兒之外,根本感覺不出任何難聞的地方。而比起傳統的菜油燈和牛油大蠟來,明亮而又散發著淡淡香氣的鯨油燈,絕對是一種享受。隻有那些心懷怨懟的人,才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即,很多人就將目光轉向劉伯溫,眉頭輕皺。還有人則輕輕地翹起的嘴角,滿臉不屑。甚至還有人皺著眉頭躍躍欲試,隻待時機一到,就站起來對劉基進行彈劾。


    在無數雙困惑乃至責問的眼神下,劉伯溫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但是,他卻強迫自己橫下心來,繼續大聲說道:“微臣,微臣此刻心中煩惡欲嘔,請容微臣告退,改日再來向主公當麵賠罪…”


    “夠了…”


    “劉參軍,你這是何意?”


    “劉參軍,你是故意在發泄心中積怨麽?”


    四下裏,立刻響起了質問之聲。長史蘇明哲、內務處主事張鬆、還有工局、吏局的官員們陸續站起來,對劉伯溫怒目而視。


    “好了,大家不要生氣。劉參軍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就在大夥都怒火上湧之時,朱重九卻笑著揮了揮手,低聲說道,“說實話,鯨油雖然亮,但味道的確重了些。我自己也不太習慣…”


    “主公.....”已經準備彈劾劉伯溫的眾人失去了目標,一個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尷尬異常。


    “幾點了?噢…是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朱重九迅速迴頭看了看架在牆壁前的自鳴鍾,自問自答,“也罷,今天咱們就到這兒。還有沒議完的事情,明天早晨繼續。吃飯,吃飯,活不是一天能幹完的。揚州城也不是一天就能修起來的…”


    這句話,給了在場所有人台階下。當即,逯魯曾、蘇明哲等大總管府直轄官員,陸續站起身,向自家主公施禮告辭。胡大海、伊萬諾夫等軍中武將,也紛紛抱拳施禮,轉身離去。一邊互相打著招唿向外走,一邊意猶未盡地嚷嚷,“真過癮,今天大夥商量的辦法,可真都絕了。老子原來以為光是用刀槍殺人,這會兒才明白,有些東西殺起人來,比刀槍可狠多了…”


    “那當然,你也不看咱們主公是誰?…”有人習慣性地將所有功勞歸還給朱重九,“自打沒了外人擎肘,咱們對付韃子的招數,哪次重樣過?有些家夥自己以為聰明,跟咱們主公比起來,他根本不夠看…”


    “上兵伐謀,末將以前總覺得這是文人在吹牛皮,現在才知道,原來真有不用刀兵就打垮敵軍的妙計…”


    “文人麽,當然就是嘴把式。咱家主公,可是文武雙全。不信,你讓別人也做一首沁園春,能比得過咱家主公,老子以後就聽他的…”


    .....


    武將們從不懂得刻意壓低聲調,而他們的話,聽在劉基劉伯溫的耳朵裏,卻絲毫不亞於天空中的悶雷。


    能以一把殺豬刀創下偌大基業的人,能與弟兄們並肩而戰,誓死不退的人,能放下刀子提筆填詞,寫出“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人,如果他不還不值得自己追隨,天下還有哪個英雄值得自己為其而謀?…


    可是他,卻又任人唯親,剛愎自用且舉止無狀。輕士大夫而重商賈草民。自己每每直言而諫,都得不到任何結果......


    “喀嚓…”一道閃電淩空劈下來,照亮劉基蒼白的麵孔。


    暴雨如注,被秋風吹著潑向人的頭頂。盡管有屋簷遮擋,依舊迅速澆透了人的半邊身體。


    武將們身邊都有親兵,迅速支開了雨傘。文臣們身邊也有侍衛或者下屬,體貼的遞上蓑衣。隻剩劉基,自己沒有帶傘,也沒有隨從在議事廳外伺候。被雨水潑得倒退數步,孤零零地站在屋簷下,形單影隻。


    “伯溫請暫且留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令劉基的心髒猛然抽緊。迴過頭,他恰恰看見朱重九那略顯粗豪的麵孔。


    “外邊雨大,我讓洪三備了馬車送你…”朱重九笑著加快腳步,與劉伯溫並肩而行。右手裏的油紙傘,非常自然地就打在了二人的頭頂之上。


    劉伯溫立刻變得不知所措,向屋簷外躲了兩步,驚惶地擺手,“主公,折殺了。真是折殺了。微臣何德何能,敢勞主公.....”


    雨很大,幾乎在一瞬間就將他淋成了落湯雞。好在朱重九反應速度足夠快,一個箭步追過來,笑著數落,“別廢話,不就是舉手之勞麽?況且伯溫今日還是有病在身?…”


    說著話,他抬起頭,目光迅速掃過自己的胳膊,“嗬嗬,別的事情不敢說,打傘這事兒,絕對是舉手之勞。不舉手還真不行…”


    “嗬嗬...”劉伯溫一邊抬起手來抹臉上的雨水,一邊訕笑著迴應。但很快,他的笑容就黯淡下去,幹瘦的麵孔上,重新被落寞之色占滿。“微臣,微臣才疏學淺。主公如此相待,讓微臣,微臣寢食難安。”


    國士之禮,如果親手打傘相送不算國士之禮的話,劉伯溫真的無法想象一個主公能為自己的臣子還做到何種地步?…然而,朱重九對他越真誠,他卻越恨不得自己立刻遠遠的逃開。因為他認定了朱重九走得是一條絕路,而他身為人臣,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主公往懸崖上走,卻無力做出任何攔阻。


    “油燈裏裝的是鯨油。”朱重九卻故意不看他的臉色,自顧將油紙傘傾斜起來,擋住遮天風雨,笑嗬嗬地繼續東拉西扯,“鯨就是書中常提到的巨鯤。很久以前,伊萬諾夫所說的歐羅巴那邊,就以鯨油充當燈油照明。光比菜油燈亮,煙也比菜油燈小。剛好咱們淮揚準備插手海貿,所以我就依照方國珍的提議,派船到近海捕些鯨魚來練練手。一則可以讓船上的人盡快適應風浪,二來,這龐然大物身上油多肉厚,每次隻要能捉到一條,出航的本錢就賺夠了。根本不用我再為艦隊的錢糧補給操心…”


    “主公學究天人,連捕鯨煉油之事都通曉…”劉伯溫低聲誇讚了一句,多少有點兒言不由衷。


    “我知道的不多,隻是聽別人說過此物點燈比菜油好用…”朱重九舉傘緩緩前行,眼睛裏跳動著自豪和自信,“隻要有用,我就想拿來試試。而不是墨守成規…畢竟規矩都是古人定下來的,而古人在定規矩時,未必知道今天是什麽樣子…”


    注1:繼續感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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