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關係 (下 三)


    “住口…”


    “朱總管休得再挑撥離間,某家不會上你的當…”


    “朱總管,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


    聽朱重九提起自家妻兒老小,雪雪終於再支撐不住。雙手扶在石桌上,嘴裏發出一連串絕望的咆哮。


    的確,朱重九是異族,脫脫才是他的同胞。但朱重九這個異族在打敗了他之後,卻沒想過斬盡殺絕。而脫脫,一旦在政治傾軋中獲勝,絕不會給他半點憐憫。


    這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傳統,殺死所有仇人,哪怕他隻是一個孩子。罪不及妻孥,那是懦弱的漢人們才講究的規矩。作為征服者,鐵木真的子孫隻喜歡在對手全族的屍體旁放歌。


    “如果是為了落井下石,朱某根本不用費這麽大周章…”正痛不欲生間,雪雪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的聲音,冰冷得如魔鬼在地獄深層吐息。“據朱某所知,你麾下現在全部兵馬加起來都不到五千。糧食完全靠搶劫周圍的百姓。打獵為生的話,弓箭好像也沒幾根了…”


    上趕著的買賣不值錢,雪中送碳才會被人銘記一輩子。如果對方還未淪落到雪地上打滾的地步,就幹脆想辦法拆了他的房子,把他按到雪堆裏頭去....


    雖然兩輩子都是宅男,可最近這一兩年來,看著逯魯曾、趙君用等人如何給人下套子,看著陳基、葉德新等人如何運籌帷幄,還時不時地被蘇先生言傳身教一番,朱重九的心髒即便是塊頑鐵,也早被磨成繡花針了。更何況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那部分靈魂,原本就沒少受過厚黑之學的熏陶?輕輕幾句話拋出去後,立刻擊潰了雪雪心中最後的防線。


    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後者喘息著說道:“你,你到底,到底想幹什麽?讓,讓本官跟你一道造反,那,那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家小都在大都,讓你造反,不是強人所難麽?”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朱重九笑著搖頭,“況且你麾下的那些將士,也都是大都城內的貴胄子弟。即便你答應跟朱某一道造反,他們也不會答應。弄不好,會直接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向朝廷邀功…”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禁軍的戰鬥力,已經被證明不值得一提。但禁軍對朝廷的忠誠度,卻不容置疑。畢竟,他們都是頂尖蒙古家族的子侄,即便是旁係,也跟朝廷休戚與共。不可能冒著全家受拖累的風險,去跟著雪雪一起造反。


    “你,你....,他們,他們,他們......”兩眼瞪著朱重九,雪雪語無倫次。對麵這個人是魔鬼,自己根本就不該答應來會麵。跟魔鬼做交易,凡人怎麽可能賺得到任何便宜?


    然而,那個魔鬼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誘惑,“脫脫派人炸開了黃河,殺我無辜百姓上百萬。所以,本總管跟他不共戴天。但是本總管跟你雪雪,卻是各為其主。戰場之上當然互不留情,在戰場之下,卻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朋友?”雪雪喃喃地重複。這輩子什麽都不缺,但唯獨沒有朋友。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友誼屬於絕對的奢侈品,永遠是可望不可及。


    “噢,朱某忘了你是朝廷的高官,不能跟朱某一介反賊攀交情…”朱重九笑著拱手賠罪,“那就換一種說法吧,朱某以為,咱們倆既沒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也沒有直接利益衝突。而脫脫此刻卻是咱們倆共同的敵人,除掉他,對咱們倆都有好處…”


    “某家不會答應你,去一起進攻脫脫。那跟造反其實沒任何區別…”雖然已經輸得連內褲都脫了,雪雪的性子卻非常固執。認定了寧可全家被殺也不能造反的死理兒。


    “你那點兒殘兵敗將,跟脫脫交手,有任何勝算麽?…”朱重九也不逼他。隻是滿臉不屑地輕輕撇嘴,“不是朱某看不起你,即便你手裏也有二十萬大軍,依舊會被脫脫打得落花流水。”


    “你....”雪雪豈肯蒙受如此奇恥大辱,雙手用力往起支撐身體就想拂袖而去。然而,隻在短短一瞬間之後,他就又泄了氣。整個人跌坐於石凳上,癱軟如泥。


    不是朱屠戶言語不恭,而是他跟脫脫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帶著將近四萬兵馬固守堅城,卻一天都沒挺下來,就主動撒腿逃命了。而脫脫,自出道以來卻未嚐一敗。包括這迴被迫放棄淮安北返,也是受了益王買奴的拖累,非戰之罪也…


    “你的戰場,應該在朝堂上,而不是這兒…”繼續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朱重九一邊喝,一邊語重心長地分析。“你娘親是妥歡帖木兒的乳母,你跟妥歡帖木兒雖然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你跟脫脫之間的矛盾,說明白了,不過是君權和相權的衝突。妥歡帖木兒受盡了權臣的苦,不想看著脫脫繼續權傾朝野。而你們兄弟兩個,無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別說了…”雪雪掙紮坐直身體,用布滿了血絲絲的眼睛盯著朱重九,嘴裏發出低沉的咆哮,“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濟南城已經落在了你手裏,某家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等脫脫擊敗了你,剛好挾大勝之威班師還朝。到那時,即便是皇上,也無法再為某家說半句好話。”


    恨,此時此刻,他心裏充滿了仇恨。恨自己無能,恨命運不公,恨朱屠戶太陰險,恨脫脫太霸道,太不講理。如果手中有一把火炬,他寧願將整個世界點燃。讓所有罪惡都在烈火中灰飛煙滅,包括自己的靈魂和軀殼。


    “如果我讓你打敗了,濟南城也讓你收複了呢?”朱重九又輕輕抿了口茶水,淡淡地提議。


    “這不可能…”雪雪大叫,隨即,整個人僵直在桌子旁,身體不由自主地瘋狂顫抖。


    不可能,憑著五千殘兵敗將,他不可能收複濟南…但關鍵在於一個“讓”字。如果朱屠戶肯“讓”自己將其打敗,自己怎麽會有不勝的理由?讓,你情我願的讓,甭說是五千殘兵,就是身邊隻剩下五十名親衛,他也照樣能創造奇跡…


    這太瘋狂了,簡直是誰也無法相信的瘋狂。這朱屠戶,為了殺脫脫,居然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他,他的話是真的麽?他,他除了想要脫脫的性命之外,究竟還包藏著什麽禍心?


    雪雪猜不到。他隻知道,一旦濟南被自己成功收複,自己的罪責,就能減輕大半兒。而妥歡帖木兒交托的事情,就又可能繼續下去。同樣是在朱屠戶手裏吃了虧,脫脫也沒資格彈劾自己…


    足足顫抖了半柱香時間之後,雪雪才終於恢複正常。抓起桌案上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吞盡。喝完之後,用手在嘴巴旁抹了幾把,梗著脖子詢問,“說罷,你需要什麽條件?…隻要某家出得起,並且不會對不起皇上,某家全可以給你…”


    “我需要三天時間。三天時間,才能把濟南城的府庫搬空,從水路運到萊州。”朱重九笑了笑,緩緩迴應。“這三天裏,你可以厲兵秣馬,裝作矢誌報仇模樣。然後趁著我兵力空虛,在第四天早晨來收複濟南…”


    “朱總管好大的手筆…”雪雪撇了撇嘴,抓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水解渴。這種時候,他就不用再擔心朱屠戶朝茶水裏頭下毒了。反正都是個死,怎麽死沒太大差別。


    “濟南是座大城,我需要一百萬貫銅錢,或者等值的戰馬、藥材以及其他你拿得出來的東西…”朱重九不管他做如何反應,隻管繼續提出自己的交易條件。


    “你怎麽不去搶?…”雪雪用力拍打桌案,長身而起,“我的全部家產都算上,也湊不出二十萬貫。並且還都在大都城中,根本不可能馬上拿給你…”


    “我本來就是在搶…如果不贖迴濟南,你家那二十萬貫,早晚都歸了別人。”朱重九笑著迴敬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不過,我也知道你有難處。這樣吧,我準許你打欠條。什麽都不用寫,就寫清楚了欠我一百萬貫,簽字畫押即可。四天後,你從西門把欠條派人送來,我立刻放棄濟南,從東門出城…”


    “這......?”雪雪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卻根本顧不上擦。如果可能,他不願意讓任何字麵上的東西,落在朱屠戶手裏。因為無論紙上寫得是什麽,隻要朱屠戶將它交到朝廷手中,效果都跟投誠信沒什麽兩樣…


    然而,“收複”濟南的巨大誘惑,卻讓他根本無法拒絕。名下全部家產的確湊不出一百萬,但這筆錢,等迴到大都城之後,可以跟哥哥,跟族人,跟下屬故舊借。甚至根本不用還一百萬,隻要自己能將朱屠戶穩住一段時間,待鬥垮了脫脫之後,就可以翻臉不認賬。屆時,無論朱屠戶拿出什麽證據,自己都可以說是權宜之計。想必皇上看在自己幫他解決了脫脫的份上,也不願意刨根究底。


    想到這兒,雪雪咬了咬牙,用力點頭,“可以,某家現在就可以寫給你。不就是一百萬貫麽?某家去想辦法湊,總能湊出來…”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免得將來後悔…”朱重九卻擺了擺手,非常體貼地迴應。隨即,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繼續補充,“一百萬貫隻是個開始,表示你我都有合作的誠意…光是把濟南城重新奪迴了,恐怕還不能讓你脫罪吧?…至少,風頭依舊壓不住脫脫…”


    “你還想幹什麽?”雪雪立刻心生警惕,雙手抱在胸前,喘息著追問。


    “我想跟你一起對付脫脫…”朱重九笑著重申,“般陽、益都、濰州和諸城這些地方,你要不要?要的話,價錢咱們好商量…可以一座一座單獨談…”


    轟…宛若被驚雷劈中,雪雪跳起來,頭暈目眩。收複濟南,不夠將功折罪…再加上般陽肯定就夠了…如果再加上其他幾座被益王買奴丟失的城池,他雪雪的功勞和風頭,將無人能出其右…包括有百勝之名脫脫,此番南下,也沒有光複如此至多的城池…


    但是,朱屠戶不是開善堂的,雖然他號稱為彌勒佛轉世。他一口氣讓出了這麽多城池,所需要的贖城費,肯定也不會太少。即便他還肯像濟南一樣,準許自己打欠條。有朝一日,這麽多張親筆簽字畫押的欠條被他同時拿出來,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朱某手中兵力有限。同時防守這麽多地方,肯定守不住。與其被脫脫挨個搶迴去,不如便宜了自己人…”朱重九捧著茶杯,滿臉微笑。看上去,就像一個俯覽眾生的神明。


    雪雪雙手再度扶住桌案邊緣,身體緩緩往下沉,心髒也緩緩往下沉。已經準備寫第一張欠條了,就不該在乎第二張。而兩張和三張,其實差別也不大。三張以上,任何數字恐怕都是一樣…


    “其實做生意不一定用錢,其他等價物也可以…”朱重九分明是坐在石凳上,雪雪卻總感覺,他在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說出來的話與其認為是建議,不如看做是命令。“濟南、般陽和益都,這三座城市算錢。你送一張欠條來,我就還你一座。其他,城池太小,算錢太麻煩。你可以拿別的東西換。比如脫脫那邊的行軍路線啊,營盤部署啊什麽的。隻要你簽字畫押,真的假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休想…”雪雪身體晃了幾晃,卻努力重新站穩。“我是蒙古人,我不會勾結外人禍害自己的同族…”


    “你沒禍害他們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濫殺。每次抓了俘虜,一般都會放走…即便是當官的,也隻要求他們支付附合自己身份的贖金…”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如此反應,朱重九笑著補充。橫肉縱橫的臉孔上,這一刻居然灑滿了聖潔的光芒。


    “我出賣軍情給你。你拿去打敗了脫脫,不是殺了我的同族還是什麽?”雪雪恨得咬牙切齒,卻沒勇氣就此拂袖而去。收複山東西道的功勞太大,讓他根本無法放下。所差的,隻是無法麵對自己的內心而已。


    朱重九做生意,向來不怕討價還價。聽雪雪的話語說得有氣無力,又笑了笑,輕輕擺手,“說你不懂打仗,你還不服氣。打勝仗,一定就要殺人麽?本總管隻想逼得脫脫自行退兵,不想殺他手下任何人。而隻要他無法將本總管盡快打敗,他的丞相之位就肯定保不住了。屆時想怎麽收拾他,全在於你和哈麻兩個人的意思。如果你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消息傳來之後,本總管不介意把欠條也一並交還給你…這筆買賣到底做不做,你自己拿主意。明天這會兒,我在濟南城中等你的答複…”


    說罷,也不給雪雪繼續猶豫的機會,站起身,揚長而去。


    待迴到濟南城中,太陽已經又爬到了天空正中央。聞訊趕過來的章溢、馮國用等人圍攏過來,非常不安地進諫,“大總管今天這個決定實在太冒險了。萬一雪雪良心發現,不肯答應咱們的要求。而您又明白地告訴他,根本沒打算長期占據這裏。豈不是......”


    “不管他怎麽選擇。咱們繼續幹咱們的…”朱重九用力揮了下胳膊,大聲打斷,“你們兩個來得正好,留下給我組織人手,搬空濟南。吳良謀、傅友德、俞廷玉…”,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名將領,同時出列,大聲迴應。


    “你們三個各自點起本部兵馬,沿著大清河向下攻擊。濟陽、濱州和利津,無論這三座城池有沒有敵軍,三日之內,必須都掌握在咱們手裏…”


    “可您答應,讓雪雪明天早晨迴話…”陳基被朱重九的果斷嚇了一跳,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沒說過,自己會在濟南城裏傻等,其餘什麽事情都不做…”朱重九笑著聳肩。


    濟南一破,脫脫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去調頭去反撲徐達,而不繼續北行了。無論雪雪肯不肯配合,自己都要直接麵對他一次。


    哪怕是兩萬對二十萬。


    哪怕僅僅是被動防守,且戰且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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