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破賊 (上)


    但凡出賣國家民族之輩,通常都殺伐果斷得很。大抵在這類人心裏,什麽國家、民族、親情、友情,全都比不得他一個人的私利。當然算計起別人來,絕對不會產生任何愧疚。


    董摶霄便是如此。這些年來他之所以能像風箏一樣平步青雲,靠的就是屠殺義軍和百姓時下得了狠手。所以需要犧牲掉程明仲時,他就毫不猶豫。轉過頭來圖謀身為友軍的方國珍,也一樣輕鬆自如。


    況且那方穀子原本出身於海賊,連讀書人都不算上。朝廷對他委以重任,純屬被逼無奈之舉。而董某人設計除掉了他,隻是為朝廷割去了一個毒瘡,細算起來,隻會有功,不會有過。


    他這邊如意算盤打得不錯,方國珍那邊卻好像粗心大意得狠。接到董摶霄邀請之後,居然想都沒多想,就立刻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下來,“好,好…多謝宣慰大人提攜。明日一早,方某就去江灣城下與他相見。百戶大人隻管迴去覆命,就說方某榮幸之至…”


    說完了,又站起身,親自將負責前來相邀的親兵百戶董澤送出了營門外。待後者的身影去得遠了,才神秘地笑了笑,轉頭迴去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董摶霄在中軍帳內擂鼓聚將。先是照例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然後吩咐自己的親弟弟董昂霄來帶著五千兵馬守營。自己則糾集起其餘所有戰兵輔兵,殺向了江灣新城。四萬多人馬如海潮滾滾,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顧忌著城頭上的火炮,大軍在距離江灣城東牆七百步遠的位置就停了下來。重新排兵布陣,調整攻擊次序。隨軍攜帶的弩車、火炮、衝車、炸城車,也都匆匆在陣前排開,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董摶霄的嫡係萬人隊排在軍陣的正中央,左右兩側則是戰鬥力較強的一千蒙古兵和五千探馬赤軍。各自排了一個鬆散的方陣,與董某人的本陣隔著二十步左右的距離隨時候命。再往左右兩側延伸,則是來自宜興、嘉定、長洲、杭州、無錫等地的毛葫蘆兵,皆由地方豪強的子侄為主將,規模三千、五千到一萬不等,打著各式各樣的旌旗,看上去聲勢極為浩大。


    正忙碌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江灣城的城門忽然大開,一隊隊淮安將士,如涓涓細流般,從城門口湧了出來。


    他們每一隊的人數都隻有百餘,卻一隊接著一隊,毫無停頓。走出城門之後,立刻快速搶占了浙軍在昨天進攻中搭建的臨時橋梁。然後又分成數股,一隊接一隊從橋上快速通過。轉眼間,就背靠著護城河,集結成了一個小小的長蛇陣。


    “這......?”正在忙著整隊的浙軍當中,幾名經驗豐富的老將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敵我之間兵力差了足足有二十多倍,作為勢弱的一方,淮安軍居然放棄了守城,主動出來野戰,他,他們的主將莫非吃錯藥了麽?


    “來人,去命令斥候隊,立刻靠到近處確定敵情…”不光是隊伍中的老將們,同樣身經百戰的浙東宣慰使董摶霄,也被守軍的舉動弄了個滿頭霧水。略作遲疑之後,沉聲吩咐。


    “是…”親兵百戶董澤上前接令,策馬衝向隊伍中的斥候。不一會兒,五十餘名斥候催動各自的坐騎,像野鳥投林一般奔向遠處的淮安軍。準備替自家宣慰大人查驗一番,對手憑什麽如此有底氣?


    為了避免成為火器的照顧目標,他們彼此之間都保留了至少一丈遠的距離,並且一個個將戰馬催動得飛快。盡管如此,在他們距離淮安軍長蛇陣一百五十步遠的時候,城頭上,依舊響起了持續不斷的火銃射擊聲,“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單調而沉悶。


    聲音不算響亮,但聽在浙軍上下的耳朵裏,卻令人頭皮隱隱發麻。每一聲發出之前,城頭上還會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煙。隨著白煙的增多,便有斥候在馬背上,像朽木一樣墜了下去。


    起先隻是零星一、兩個,很快就開始增多。當斥候們接近淮安軍的長蛇陣到七十步遠的時候,火銃聲忽然密集如爆豆。五、六匹正準備轉身遁去的戰馬,身體猛地一僵。隨即,便有數團紅色的霧氣,從戰馬的身體上飄了起來。像春風中飛舞的梅花一般,圍繞著其背上的斥候緩緩旋轉,旋轉,然後,在斥候身上,也冒出一團或者數團紅霧,與先前的紅霧交織在一起,緩緩飄到半空當中,盈盈繞繞,久久不肯散去。


    “呯…”“呯…”“呯…”“呯…”火銃聲還在繼續,刹那間,它們幾乎成了整個戰場上唯一的聲音。 除此之外,四周萬籟俱寂。


    在一片靜謐的世界裏,被紅霧包圍著的戰馬和斥候,緩緩倒下。一組接一組,就像市井街頭被藝人控製著的皮影。沒有胡琴喑啞的伴奏,也沒有歌者噪呱的旁白。生命就在寂靜的世界裏,默默凋零......


    剩餘的斥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也是他們能拿出來的最大速度,撥馬迴撤。已經看清楚了,淮安軍的隊伍中,除了數門輕巧的炮車之外,沒任何值得關注的地方。他們隻要將自己看到的東西帶迴本陣,就能脫離身邊的死亡陷阱。然而,來自城牆上的火銃聲,卻從背後追逐著他們,依舊單調而從容,一波接著一波,“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開炮,衝著城牆開炮…給老夫把賊人的氣焰打下去…”董摶霄被單調的火銃聲,刺激得怒不可遏。揮舞著令旗,大聲吩咐。


    太囂張了,從沒見過這麽囂張的反賊。居然仗著手裏的火器犀利,對官軍進行大肆屠殺。必須將他們的氣勢壓下去,哪怕火炮的射程達不到,至少也要製造出足夠的噪聲,把弟兄們的注意力吸引開。否則,還沒等開戰,浙軍的士氣已經遭到重擊。


    “轟…”“轟…”“轟…”“轟…”剛剛在陣前擺開的四門重炮,發出沉悶的怒吼。這是在出兵之前,朝廷委托方國珍,從海路為董摶霄運來的殺手鐧。每一門都重達四千餘斤,需要一整輛由五頭水牛拉的大車,才能拖曳移動。然而,如此龐然大物,射程卻隻與淮安軍手中的六斤炮仿佛。射出的彈丸隻飛出了六百餘步,就一頭紮在了地上。除了濺起幾團煙柱之外,沒起到任何效果。


    “嗖………”“嗖………”“嗖………”“嗖………”城頭敵樓中,淮安軍的六斤線膛炮,立刻還以顏色。四枚表麵包裹了軟鉛的炮彈,拖著恐怖的尖嘯,一頭紮進了浙軍的大陣當中,快速跳起,以詭異的折線上下翻滾。


    七百步的距離,炮彈沒有任何準頭可言。但其在跳起之後,造成的效果卻依舊大得驚人。董摶霄左側的蒙古騎兵當中,立刻有兩匹戰馬,被彈丸直接推得倒飛了起來。馬肚子處留下兩個巨大的血洞,白慘慘的肋骨清晰可見。


    “呯…”“呯…”兩枚彈丸先後落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然後卻又再度高高地跳起,掃過另外兩匹戰馬的屁股和脖頸,詭異地翻滾。然後再度掃中一名蒙古兵的大腿,一名百夫長後腰,才猛地紮了下去,在地上犁出兩道暗紅色溝渠。


    “啊………”慘叫聲立刻響起,不但在蒙古軍中。臨近的長洲兵和無錫兵中,也接連不斷。凡是不幸被這一輪炮擊波及到的士卒,身體與炮彈接觸處都詭異的改變了形狀。尖利的骨頭碎片戳破皮膚,暴露在空氣當中,與汩汩而流的血漿一道,刺激著周圍同夥的眼睛。


    “送他們上路…”隊伍中的百夫長們大聲斷喝,手起刀落,帶頭結束傷者的性命。沒法子救,連日的戰鬥中,他們對這種傷勢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無論身體表麵看起來如何,凡是被炮彈碰到的地方,裏邊的肌肉、筋絡和骨頭,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藥和針石都無法救治。並且拖延得時間越久,傷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殺了他們,以防他們的**聲影響周圍的士氣。


    “嗖………”“嗖………”“嗖………”“嗖………”傷者的哭喊聲剛剛被刀刃切斷,半空當中,卻又傳來了驚心動魄的尖嘯聲。新一輪炮擊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標,從浙軍的兩個方陣之間穿了過去。另外三枚則鑽進了不同的隊伍,濺起三道又粗又長的紅煙。


    “啊………”慘叫聲又起,剛剛整理好的隊形,迅速變得搖搖欲墜。沒有人願意站在原地挨轟,盡管每次炮擊帶來的傷亡,與四萬大軍比起來,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對主帥而言的微不足道,對於士卒們自己而言,每個人都隻有一條命,失去了就再也不會找迴來。


    “打,所有炮車和弩車,都給我狠狠地打…無論打得到打不到,***…”董摶霄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士氣的變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早已焦躁莫名的浙軍弩手和炮手們,迅速點燃身邊的引線。將數十枚四斤炮彈和丈二巨弩,接二連三朝江灣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夠,但他們要的並不是打擊對方,而是幹擾對方的攻擊節奏。很快,距離江灣城三、四百步處,就出現了一道黃褐色的霧牆。紛紛炸裂的弩炮和高速落地的鐵蛋丸,濺起了大股大股的煙塵,轉眼間,就將雙方視線徹底隔斷。


    看不到董家軍的位置,城牆上射出來的炮彈愈發沒有準頭。而浙軍各部則趁著這個機會,快速做出調整。將各個方陣向前後兩個方向平攤,將士卒們之間的距離再度拉大。兩尺不夠,那就三尺。三尺不夠,那就四尺到五尺…城頭上的炮彈飛得再遠,威力再大,跳起來之後接觸不到任何目標,也是白瞎。而雙方之間人數相差如此懸殊,浙軍的陣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對手趁機來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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