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字數:4359 最新更新時間:2014-07-10 12:00:00.0]


    第五十四章 老薑


    三月,朱八十一兵臨吳家莊,一鼓破之。


    至於這一鼓具體敲了多長時間,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遠近塢堡派來的那些偷偷摸摸打探消息者,無論到的早,還是到得晚,看見的都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大門和坑坑窪窪的磚牆。吳家莊已經破了,莊主吳有財連個求救的信使都沒來得及向外派!


    消息傳開之後,黃河以北距離徐州兩百裏內的那些曾經拒絕向徐州紅巾繳納錢糧的塢堡,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按照徐州軍索取的數量,將銅錢和糧食加倍裝了車,星夜送往芝麻李的大營。同時派出心腹攜帶厚禮,快馬加鞭趕往吳家莊,向朱八十一表示祝賀。以免後者打順了手,迴頭就把自己的塢堡也給一勺燴掉。


    然而令那些堡主、寨主們非常忐忑的是,他們派出去的心腹無論拿出多厚的禮物,都根本見不到朱八十一本人。隻是被一個叫做徐洪三的親兵給擋了駕,讓大夥把禮物放下,然後各自迴家聽候處置。至於朱將軍會不會來打,要怎麽樣才肯放過大夥,以及吳家莊的莊主吳有財和他的幾個兒子下場如何,一概不予迴應。


    “應該沒全殺了吧!”距離吳家莊四十裏的劉家莊,槍棒教頭劉二一邊擦著頭上的塵土,一邊忐忑不安地向寨主劉老泉匯報,“小的今天在吳家莊門口,特地多看了幾眼。大門左首的望樓塌了,大門兩側的院牆上,各有五六處被炸塌了地方。但牆上和牆下,並沒見到什麽血跡。進了院子之後,血腥氣聞起來也不太濃。


    不太濃,那就是有血腥氣!有血腥氣,肯定就意味著是殺過人的!否則,如何顯示徐州軍的天威?!況且這土匪打破了莊子,怎麽可能會給苦主臥薪嚐膽圖謀報複的機會?!想到這兒,劉家莊的莊主劉老泉長歎了一聲,搖著頭說道:“唉——!我那吳老哥,這輩子活得太順風順水了,就不知道該低頭時得低頭。這迴,死了恐怕以後墳前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唉——!”


    “唉,誰說不是呢。”槍棒教頭劉二陪著莊主歎了口氣,低聲附和,“他要是趕在紅巾賊登門之前就服了軟,也不至於如此!可惜那數萬貫家財了,這一迴,全都落入了那姓朱的手中!”


    “恐怕姓朱的,根本就不想給他服軟的機會吧!”劉老泉又歎了口氣,繼續輕輕搖頭,“北岸這些堡寨裏,就數吳家莊最富。那紅巾賊的頭目又都是窮鬼出身,正愁找不到借口來洗呢。吳莊主帶頭不繳納錢糧給他們,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意?!唉,可惜了,一場兵災過後,那莊子裏的煉銅和煉鐵爐子,能剩下兩成就不錯了。想恢複往日規模,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說到這兒,他又猛然想起一件事來,看著風塵仆仆的槍棒教頭劉二,用極低的聲音詢問,“你去的時候,看到吳家莊後麵還有煙囪冒煙麽?我是說那些煉銅和煉鐵的爐子,紅巾賊沒將它們全都毀光了吧?!”


    “這——?”劉二眉頭緊鎖,冥思苦想。白天去吳家莊探聽紅巾賊下一步動向時,他還真沒去留意莊子後麵那些又粗又大的爐子是否還在繼續冒煙?然而此刻家主問起來,又不能如實匯報說自己沒注意。沉吟了片刻,也用極低的聲音迴答,“應該,應該還有爐子在冒煙。您老也知道,吳家莊那一帶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年四季都煙塵滾滾。要是煉銅和煉鐵的爐子都不冒煙了,才會讓人一眼就發現差異!”


    “那就怪了,莫非朱賊要自己占了吳家莊,要自己在那裏開爐煉礦?!”劉老泉聽得微微一愣,臉上立刻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自己煉,哪如搶得方便?!況且眼下隻有他一支孤軍懸在河北,既然滕州的官府不敢惹他,哪天朝廷的兵馬路過,也容不得他繼續在吳家莊招搖啊?難道說,他們打破了莊子,抓到了吳家父子,然後又把父子四人放了出來,逼著吳家莊繼續替他們煉銅煉鐵?!!”


    “不可能!”槍棒教頭劉二立刻出言否認,“咱們被逼無奈,暗中給芝麻李輸送錢糧是一迴事。畢竟連官府自己都這麽幹,以後朝廷即便知道,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明著替紅巾軍幹活,朝廷無論如何都不會容忍,搞不好,就是下一個沛縣之禍。那吳家父子為了求一時活命,把整個宗族和莊子裏的幾千男女全都搭上,豈不是太鼠目寸光了些!”


    “誰知道呢?!”劉老泉用力搖頭,怎麽搖,也搖不出個結果來。以他的人生經驗,寧願被紅巾軍所殺,也不能得罪大元朝廷。被紅巾軍殺了,頂多隻是父子兄弟幾個,一家一姓。而得罪了大元朝廷,則連族誅都是幸運,一弄不好,左鄰右舍,整個莊子,乃至四鄰八鄉所有跟吳家莊有關聯的,就都是死路一條。


    而劉家莊與吳家莊,以前卻是結過親的。自己的二兒子劉勇,娶得就是吳家二房的長女吳英姑!想到這兒,劉家莊再度長長的歎氣,抓起手邊鈴鐺搖了搖,喚進門外一直伺候著的親隨,“去,找幾個力氣大的婆子,到老二那邊,把老二家的暫時送進祠堂旁的小院子裏安置。等吳家莊的確切消息傳過來,再送她迴老二身邊。”


    “這——?是!”親隨們臉上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低聲答應著去了。誰都知道,所謂的安置,其實就是先軟禁起來等候風聲。如果吳家父子被紅巾賊殺掉了則罷,二少奶奶還能算是忠烈之後,在劉家依舊能有碗飯吃。如果吳家父子真的投了紅巾軍,恐怕二少奶奶就要被送迴吳家,或者永遠關在祠堂邊的小院子裏,再也無法出頭了!


    “這麽大一個莊子,幾千口性命呢!我能有什麽辦法!”也許是為了解釋給劉二聽,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劉老泉**般自言自語。


    “要不,小的再去吳家莊附近轉轉。反正紅巾賊又沒有把路封了,小的多去轉轉,也許就能探聽到更多的消息來!”槍棒教頭劉二心中也非常不忍,湊到劉老泉身邊,低聲提議。


    “去吧!先去帳上支十吊錢,帶在路上防身。如果有了消息,立刻迴來通知我!”劉老泉思考了片刻,點頭答應。“對了,如果看到紅巾軍朝著咱家這邊來,無論如何提前送個信給我。咱劉家,可不能步了吳家的後塵!”


    “是了,小的明白!”劉二行了禮,倒退著走出書房之外。隨即到帳房支取了一筆銅錢,騎著馬,又風風火火地出去打探消息了。


    說來也怪,這一次,他在吳家莊附近一轉就是三天。三天來,那吳家莊的煉礦爐子該冒煙冒煙,該開爐開爐,居然一刻都沒有停過。連同那莊子周圍的農田,居然也有人趕著水牛繼續下地,仿佛莊子裏頭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般。


    槍棒教頭劉二越看心裏越驚奇,最後實在按耐不住了,打著膽子湊到一個正在下地的農夫身邊,壓低了聲音打聽,“喂,我那老哥!您是這莊子了的人麽?”


    “怎麽不是?”那農夫抬起頭,狠狠白了他一眼,大聲迴應,“您不是劉家莊的劉教頭麽?怎麽到了莊子門口了不進去坐?整天在這野外蹲著,您不嫌蟲子咬得慌嗎?!”


    沒想到對方居然認識自己,劉二被說得臉色一紅,訕訕地解釋,“我,我們家莊主擔心吳,吳莊主的安危,派我,派我過來打聽他老人家的消息。請問,請問老哥,吳莊主還活著麽?”


    “你這後生,怎麽說話呢你?”農夫聞言大怒,瞪圓了眼睛嗬斥,“吳莊主當然活著呢,他老人家又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怎麽可能是個短命的?倒是某些人,哼哼,見死不救還說風涼話,早晚會遭報應!”


    “嗯!”劉二被罵得臉紅脖子粗,為了自家莊子的安危,卻不得不忍氣吞聲,“老哥,老哥,留點口德,留點兒口德。我們,我們家莊主,沒等把人馬派過來,就聽說吳家莊已經被紅巾賊打破了。怎麽?紅巾軍沒難為吳老莊主?那朱八十一,怎麽會突然發起了善心?!”


    “怎麽沒難為?不難為人,你當他們是活菩薩麽?!”那農夫仿佛早就知道劉二會有此一問,按照事先準備好的答案,大聲迴應,“我們莊主力戰被擒,原本準備以死明誌的。誰料那朱老蔫忒地奸猾,搶了莊主家所有積蓄不算。還拿全莊老少的性命威脅莊主,讓莊主跟他簽定城下之盟。每年要交,交一大筆銅和鐵給他們。否則,就殺光全莊子的人!”


    “可惡!”劉二感同身受,大聲痛罵。罵過之後,又覺得此事有點兒不太對勁兒。用全莊上萬口男女老少的性命逼著吳莊主投降,那吳莊主向紅巾賊服了軟,倒是情有可原了。朝廷日後過問了起來,也不能追究得太狠。隻是,隻是一個城下之盟能管什麽用?紅巾賊走後,吳家就是不繼續繳納銅和鐵給他們,他們又能怎麽樣?


    正迷惑間,又聽那農夫大聲說道,“非但如此,那惡賊還將大公子掠去做了人質。說如果兩個月後收不到第二波銅和鐵,就要把大公子一刀兩斷!唉,可憐我們莊主這輩子積德行善,到了老來,卻,卻落到如此下場!唉!”


    居然還掠了吳家莊的下一任莊主吳良謀為人質,這朱八十一,手段果真惡毒!劉二聞聽了,心中頓時對吳家充滿了同情。不過這樣也好,吳家對朝廷有了交代,紅巾軍也沒有將吳家滿門殺了個雞犬不留。那些吳家嫁在外邊的女兒,也不會因為娘家於紅巾賊有了瓜葛,被夫家休掉,或者關押起來隨時準備交給官府,大家各取所需,倒落得天下一片太平。


    比以往那些被匪徒洗掉的莊子,吳家莊現在的結局,倒不算最差。又陪著農夫歎了一會兒氣,劉二終於跳上馬背,飛一般跑迴去向自家莊主匯報了。


    “蠢豬!”那農夫看到他的背影去遠,也立刻棄了水牛,一溜小跑迴了莊子。與其他特意出來散布消息的農夫們一道,找管家吳福匯報結果,順便領取事先說好的賞金。


    “老爺早就知道他們為何而來!”那管家吳福聽完了農夫們的匯報,撇撇嘴,不屑地說道。隨即命令帳房給農夫們立刻發放賞錢,自己則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跑迴書房,向家主吳有財匯報消息。


    進了書房,卻發現大公子吳良謀、二公子吳良田和三公子吳良方都在,哥三個眼睛都是紅紅的,臉上淚痕宛然。再看那老莊主吳有財,也是剛剛擦幹淨了老淚,見到管家進來,揮了下手,強笑著吩咐,“老三,趕緊給福叔搬把椅子。這幾天的事情,多虧了你福叔極力幫襯著,咱們家才過了此關。”


    “不敢,不敢!”吳福立刻將手擺得像風車一般,“小人,小人都是按照老爺的吩咐再做。老爺,您和少爺如果有事,小人,小人一會進來!”


    “不必了!”吳有財站起來,一把扯住吳福衣袖,“他福叔,你坐這兒吧!今天的事情,我們父子要請你做個見證!”


    “啊!”管家吳福聽吳有財說得鄭重,愣了愣,欠著屁股坐了半邊椅子。那吳有財衝他笑了笑,突然挺直了身體,大聲說道:“咱們吳家,自從來到這裏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分過家。算算,總計也有七十多年了。今天我把老大送給朱都督做人質,實際上打的是開枝散葉的主意!”


    “啊——!”管家沒想到自己聽到事關家族興衰的大秘密,愣了愣,猛然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坐下!”吳有財看了他一眼,不容拒絕地命令,“這些事情,其實我不說,也不可能瞞得過你。之所以要老大去,而讓老三留下接我的家主之位。不是在我這當爹的心裏,就覺得老三比他大哥強。福叔,你要把這些話記在心裏,哪天一旦我不在了,隨時提醒老二和老三!讓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老大當初被交出去,也是為了這個家!”


    “是,是.....”管家吳福不敢再走,站在原地,兩眼發紅,汗流浹背。


    “之所以讓老大去做人質,是因為老大是個魯莽的性子,適合進取,不適合守成。而老三的性格,跟老大正好反過來,守成有餘,進取之心不足。老大,你跟了朱將軍,雖然說是做人質,家族為了自保,過後也少不得要將你除名。但看在老夫將來要陸續給他送去的兩萬多斤銅上,那朱八十一也不能真的把你當人質對待。而你跟了他,萬一哪天一飛衝霄了。也別忘了,別忘了,在這兒山陽湖邊,還有你兩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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