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京都正是繁花似錦、綠樹成蔭、滿園夏色之時,可這幢樓這一層這一側的獨居女人們,卻沒一個樂心順意的。從黑夜自白晝,二十三十到四十,都會女人,自有其不同年齡與層次、段級的傷感與歡喜;這痛,無窮無竭;那樂,無盡無垠——隻便這都會二分之一的組成部分,繪出轟天驚天的色色故事——女人,永遠令人驚奇;女人的一切,永遠充滿著不可思議的神奇與傳奇。女人看女人,亦覺精彩神秘無限度;女人女人,永遠如此無法說清道明,即便是女人自己。女人是風景,女人是迷宮,女人是神話,女人是謎語……獨居的女人,更如是。

    近來,艾美娥的脾氣,是憑地添了幾分。公事家事大事小事情事瑣事,都蒼蠅盯雞蛋般地死纏著——就待她露出個什麽破綻來,好乘虛而入地;她恨而無奈地咬了咬牙,猛地關了機——這任康,可真是不識好歹!又實在不識得眉眼高下——自個兒是什麽身份地位都鬧得不清不楚的,真可是要不得!——要不是他頗有姿色,又還算會討她歡心,早就一腳踢出門外,不聞不問了!

    粗而急地喘住口氣兒來,驀地急靠倒在真皮沙發的靠背兒上去,一閉眼睛,緊蹙眉頭,緩了好一會子神兒,方才鬆了眉心,平了神情;慢慢睜開雙眼,直起身子,拂了拂頭發,輕悄悄兒地從百餘平米開外、裝璜得頗為富麗堂皇的客廳裏踱了進去,一徑直走到女兒的房門口兒。

    ——難得的,近又細地瞧著自個兒的親生女兒彤彤了——極輕極靜地打開了門兒,屋裏麵兒,緊閉著窗簾兒、安穩地撲在床上、與周會甜蜜約會的女兒,亂著一頭長發、抱著個可愛兮兮的維尼熊,天真嬌憨地睡著,無憂無煩。艾美娥舉步晃到床前,靜凝著女兒——可愛漂亮的小姑娘,尤過於自己當年——她太知道不過了,大凡年輕女孩兒,都巴不得自個兒長張驚為天人驚豔絕倫天香國色沉魚落雁的臉蛋兒——她再清楚不過了——畢竟,她也曾經年輕過,擁有著如清晨露珠兒般鮮嫩的青春的;可現在,她卻再麻木地曉得不過了——在一個男權社會,漂亮女人看似風光,實則,不過是男人的玩偶。——不錯不錯,很多有錢男人,是極貪戀著女人的容貌和青春——可是可是,隻待你人老珠黃之後,便,連他家的貓啦狗啦家具啦……都再不如的。她削瘦而漸顯青筋的蒼勁的手,狠而漠然地掐著自己的胳臂——是的是的,當年當年,自己也被所有人捧成朵花兒似地,被一個男人——那個彤彤的親生父親,像奉著珍珠寶貝兒似地娶迴了家……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的,自個的容貌,尚自能得到幾分那個男人的垂青與眷戀——且著在他沒有發達之時……然後,十年八年流過去了,她老了,他有錢了,更年輕更漂亮的玩偶便替代了她;她,被宣判出局了……每每想及此,那夢魘般地一切,就又來再度侵襲、撕咬、啃噬她的心,一點一滴、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的拉扯著她早已碎裂得灰飛煙滅的靈魂與情感。一個單身的、已經並不年輕的、帶著一個女兒的女人,又不得不獨立麵對這殘忍而現實的社會,隻手打拚出屬於她的一片天地來——在這男權的社會中,為自己、為女兒、為生計、為——活著。過往的一切,黑白影片般無情無感地在她腦中放送著……剛剛有了些成功——有了幾個錢,她,就遇到了另一個男人——比她年輕了幾歲、能言善道的男人。第一次第一次,一個男人,對她如此體貼入微而疼愛備至的男人——一個在她年輕貌美風光時,都未曾對她這般用心的男人……她深深深深地陷了進去,什麽都信他愛他……可結果呢?——她想大哭,亦想大笑……他竟全全是為了她的——錢——若不是發現及時,怕今時今日,她和女兒,要過著沿街乞討的日子呢!所以所以,從此以後,她立下毒誓——為了她的女兒,她的心肝寶貝兒,她也再不得信任任何一個男人!她的錢——她的所有的一切的錢,都是她的女兒的!——她容不得旁的死男人來搶奪她唯一的寶貝的女兒的一個錢!——發狠似地目光從她眼中直射出來,久而不散。

    仿似是母女連心吧,彤彤此刻也嬌慵無限地轉了轉身子,漸而睜開了雙眼;朦朧間,屋子裏這個渾身上下溢著怨毒狠心色調的女人,險些駭了她一跳;細地一瞧,才認出,原來是自己的母親;這才長籲出口起來,含糊不清地說:“媽媽——”

    “彤彤醒了?”艾美娥這才迴神兒般地集中了精力,笑道:“媽媽給你做好早餐了,快起來吃吧。”說罷,便轉身兒出去了。

    彤彤隨後懶懶起床,洗漱已畢,坐到木製大餐桌兒上,享受著美味香甜的早餐。美娥則陪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端詳著——多美麗、多新鮮、多純真、多曼妙的景色——可是,她的麵色微微一變,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擁有迷人的外表,到底兒是件好事兒,還是悲哀呢?——有時,她真寧可彤彤不生得如此這般貌美如花。所以,這些年來,她都拚著命地掙錢,給彤彤找最好的學校、讓她受最優秀的教育;而她乖巧伶俐的女兒,也足令其欣慰滿足了。

    “這下兒好了,可考完高考了,前段兒時間,媽媽都替你著急——看你一天到晚累成那樣兒,媽媽都擔心死了。”美娥柔而輕地說,活現慈母本色。

    彤彤單純而歡快地笑著,像隻可愛的梅花鹿一般,笑道:“我也高興死了——可算是考完了,不過,就是不知道考得好不好。”說罷,又輕嘟起了粉嫩嫩的小嘴巴。

    “媽媽相信你一定考得好!”美娥給女兒打氣。

    “媽媽——”見母親今天心情稍好,彤彤便試探地說:“今天……一會兒……我想出去一趟……嗯——和同學們出去玩兒,行嗎?”

    “噢?”美娥的神情難以掩飾地現出失落茫然——今天是周日,難得有空兒的她,本來想和女兒好好聚聚、帶她出去玩玩兒,還因此把任康給冷拒了,誰承想……不過,她還是打點起精神來,勉強笑道:“好吧——”

    “媽媽——對不起噢,”彤彤帶著抱歉的神情道:“你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但……我和同學都早約好了。”

    “沒關係的,你去你的吧。”美娥寬容地說。

    淺米色底子,柔粉淡綠清棕印花兒的布料兒裙子,裹住了一個滿溢著誘人青春的身段兒,艾美娥抬眼望去,竟有幾分失神及恍惚——何時,自己的女兒,已經出落得這般美麗秀致了?——往常,總一件校服套在身上,什麽都看不出來的,這忽一打扮起來,連親生母親,都有些許呆滯了。——再緊瞵著那張臉兒——仿佛將自己所有的青春美貌都汲取剽竊過去了——是的,女人總是如此——後一代的青春,總也是踏在前一輩兒的蒼老的屍首上麵兒,一步一個血印子地走過去的。

    女兒走了。艾美娥悵惘而迷茫地冷在沙發上,灼人的六月天時,竟沒幾絲熱乎氣兒地呆坐著,良久,才怔怔起身,空對著窗外明媚耀眼的夏日午後,獨自唏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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