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冬柿等了很久,都沒有等來想象中的被猙獰蛇牙刺穿的劇痛,她緊緊閉著眼,雙手垂在身邊緊緊攥著,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她在被八岐大蛇吞入蛇腹之前,晴明的那個眼神。

    也許見慣了晴明氣定神閑的模樣,忽然看見他失措起來,無論是誰,都會覺得驚訝的,那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大陰陽師,那是名滿平安京無所不能的安倍晴明。那本該是一個屬於傳說中的人物,卻因為她,成了滿身人間煙火的俗人。

    你會為此而竊喜嗎?

    源冬柿唿出一口氣,隻覺得緊閉的眼眶也變得些微灼熱起來。

    不,她覺得胸口處像是被利爪撕開一般的疼痛。

    源冬柿隻覺得眼眶周圍的灼熱似乎已經燃燒到了頂點,凝結成了液體,自她眼角滑下,她想伸手拭去,卻已經有人用溫熱的手指替她輕輕拭去,她愣了愣,緩緩睜開了眼,朦朧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淚忽地就冒了出來,她連忙用手臂捂住眼睛,然後便聽見一個極為溫柔的女聲說道:“怎麽哭了呢?”

    那人輕輕握住源冬柿的手腕,將手臂從她眼睛上拿下來,用自己的指背輕輕地為她拭淨她臉頰上的淚水,她緩緩睜開眼,被淚水暈染得一片模糊的視野之中,隻能看見一個隱隱約約的女人的側影,纖細而優雅,卻又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為什麽哭呢?”那個女人問道。

    “因為……”源冬柿有些遲緩地吐出兩個字,此時她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那個女人的側影也明朗了起來,她先是看見了那女人如瀑一般的黑色長發,與身上白色的單衣,單衣上沒有任何花紋,白得如同新月被搗上千萬遍,褪盡雜色之後所剩的純粹,她長長的黑發披在白衣之上,一黑一白,鮮明得刺眼。而源冬柿的話語,則在那個女人轉過頭來看向她時,頓住了。

    那是一張很美麗的臉,膚色是與衣色相近的白,鼻梁高挺,嘴唇輕薄,彎彎的眼角,與一雙金色的宛若獸類一般的眼睛。

    她長得與晴明很像,那雙眼睛更是與黑晴明一模一樣,然而野獸般的金瞳之中,卻漾著融融暖意,仿佛三月天暖陽照射之下的春水。

    源冬柿愣怔著,似乎猜出了麵前這個女人的身份。

    那女人笑了笑,眼角翹起,像是一隻狐狸。

    “你是……”源冬柿遲疑著,在女人越來越深的笑意中,還是吐出了那個名字,“白狐葛葉。”

    那女人笑著點點頭,伸出手

    來,從她劉海之下,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頗有些安撫之意。

    而源冬柿則已經是極為震驚了。

    這個女人是葛葉,狐妖葛葉,也就是晴明的母親。

    那麽這裏是……

    她睜大了眼睛,望向四周,卻之間一片青翠欲滴的綠,仿佛是在初春時節,天色是最淺的藍,幾朵薄雲點綴其間,風中帶暖,林中此起彼伏的鳥雀嘰喳,分外悅耳。陽光自樹冠縫隙灑在源冬柿的麵頰上,在葛葉黑亮的發梢輕晃,映得她本該看上去殘忍冷漠的金瞳一片暖意。

    這裏是……

    “信太森林?”源冬柿有些不可置信。

    而葛葉則點點頭:“這裏是信太森林。”

    “可是……”那幾乎將整片信太森林吞噬其中的熊熊大火仿佛還在身軀之上貪婪的舔舐shi著,源冬柿還能迴想起火舌吞沒自己時的痛苦,她雙手緊緊攥起,隻能攥住那些尚還沾著露水的青草,“可是信太森林二十年前就……連我也……”

    她話語頓了頓,仿佛這安寧而祥和的信太森林隨時都會燒起漫天大火,將她重重包圍,那燒灼感會腳尖蔓延而起,吞沒她全身。

    風拂過森林,耳邊響起了隱隱約約的樹葉娑娑聲,帶起了她鬢角的碎發,發梢粘在她還未幹的淚痕上,與她輕輕顫抖的睫毛糾纏在了一起。

    葛葉笑著,將一個在陽光下泛著藍紫色光澤的東西遞到她眼前,她側頭看去,卻見葛葉的掌心中,躺著一隻藍紫色蝴蝶的發飾,蝶翅輕顫,仿佛下一刻便會拍打著翅膀飛起來。

    她愣了愣,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鬢邊,果然,那枚青行燈所贈的發飾,已經不見了。

    “這枚發飾,是當年益材贈與我的。”葛葉柔聲說著,“他道,朝著蝶飛去的方向,便尋著了我的蹤跡。”

    “我離開之後,將它留給了晴明。”

    這枚發飾……是晴明的?

    可為什麽,會在青行燈手上?

    源冬柿看向那隻蝴蝶發飾,自蝶翅之間,看見了葛葉微微上翹的眼角,她金色的眼中滿是溫柔,仿佛已經沉溺於多年前的迴憶。她一抖手腕,那蝴蝶竟仿佛得了什麽助力,用力一拍翅膀,從她掌中振翅而起。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隻蝴蝶飛往高空,正壓抑間,卻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側頭看去,葛葉臉上帶著笑,長長的頭發飄在空中,發梢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讓她感覺到了極為輕微的癢,她隨著葛葉從草地之上騰空躍起,隨著那隻蝴蝶,踏著虛無的空氣,慢慢升上了半空中。

    朝著蝶飛去的方向,便尋到了你的蹤跡。

    她隨著蝴蝶,踏過信太森林樹冠之上,腳下便是娑娑作響的樹葉,頭上是三月的暖陽,身側是輕輕纏繞著的和煦的春風。

    忽然間,麵上的風變得有些灼熱而幹燥,她眼中的翠綠逐漸被火一般的紅色所侵蝕,她前行的腳步一頓,往後一看,已不見葛葉的蹤跡,隻有滿目的紅色,那隻藍紫色的蝴蝶在前方盤旋,她站在原地略一猶豫,便又朝著那隻蝴蝶走了幾步,這時,她耳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唿喊聲。

    “冬柿!源冬柿!”

    那片紅色被一道亮光劈開,她反射性地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人群的嘈雜聲,有唿喊,有哭叫,還伴著隱隱的警笛聲,她仿佛置身於人群中,被身側來來往往的人撞來撞去,等她再睜眼,卻隻看見一棟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樓。

    熟悉,是因為這棟樓她已經住了將近四年,連哪一個陽台上曬的被子應該是什麽顏色的她都一清二楚;陌生,則是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棟樓被大火所吞噬,滿目焦黑,連樓旁活了好幾十年的老槐樹,也都被燒焦了一半。

    火警已經在樓下拉了黃色警戒線,消防員抱著高壓水槍往還在冒著火舌的窗戶噴水,時不時還有消防員背著被燒傷的學生從樓裏跑出來,學生們站在警戒線外喊著還未出來的相熟的同學的名字,校領導站在最前方拿著擴音器讓學生們離開危險地帶,然而並沒有什麽作用,甚至有人已經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源冬柿站在人群中,卻似乎並沒有人能看得見她,在撞到她之後,都是捂著被撞到的部位迴過頭,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有些木然地望著這一切,直到聽到一個熟悉的女生喊道:“還有!還有人沒有被救出來!”

    她抬起頭,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身形瘦高的短發女孩,她拉著一個消防員的手,急切道:“日語班的源冬柿,她還沒有出來!她還在裏麵,沒有被救出來!”

    那個消防員一臉不忍地看著她,最終道:“這棟樓裏的人和……已經全部被移出來了。”

    他少了兩個字沒有說,然而源冬柿也知道那兩個字是什麽。

    她看著兩個消防員抬著一個擔架從已經麵目全非的宿舍樓大門走了出來,擔架上蓋著白布,然而白布隆起的部分,卻幹瘦而矮小。

    她側過頭,看向那棵被燒焦的老樹之上斑駁的天空。

    “不、不是……源冬柿明明個子很高……”

    “這位同學,被燒焦的……是什麽樣子,你應該知道。”

    短發女孩沉默片刻,終於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夾雜在哭鬧的人群中,模糊而又普通,然而源冬柿卻聽得異常清晰。

    那場大火,被火燒焦的,隻有她,與這棵宿舍旁的老樹。

    她是有些高興的,沒有人再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

    卻也有些難過,放了會長一迴鴿子,吃不成防空洞火鍋了,以後……大概也要一直欠下去了。

    一隻藍紫色的蝴蝶從被燒焦的老槐樹枝椏間翩翩飛下,緩緩飛到了她身側,繞著她飛了一圈,然後擦過她的耳廓,飛向她的身後,她轉過身,逆著人群,朝著蝴蝶走去,那火一般的紅色自她身後如潮水一般蔓延而來,將嘈雜的人群掩蓋在外,將她包裹在內。

    她隨著蝴蝶,徐徐走著,然後聽見一個稚嫩的童音喊道:“母親大人!”

    那道光亮又緩緩在她身前炸開,她眯了眯眼睛,然後聽見木屐在石子小路上快速跑動的聲音,夏日喧囂的蟬鳴鑽入耳膜,讓她腦中一片嗡嗡之音,她再睜開眼,看見一個梳著總角髻,身著若草色直衣的男童正踩著木屐從石子小路的那一頭狂霸而來,他步履還很不穩,跑了沒幾步,便一個趔趄,撲在了地上。

    而小路這邊,是一個一頭黑發,一身白衣的女子。她聽見響動,腳步緩了緩,肩頭微顫,可最終還是沒有轉過頭來。

    男童趴在地上,並沒有哭,隻是望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母親大人。”

    白衣女子歎了一口氣,道:“童子丸,母親走了,若是想母親了,可以來黑夜山下的信太森林,但是母親再也不能見你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卻帶著似乎無法化解的悲傷。

    男童隻抬著頭望著她,望了很久。

    夏日炎炎,蟬鳴聲聲,路邊的池塘偶爾幾聲響亮的蛙鳴,這一切極為平常,然而對於這兩個人來說,卻如同翻湧著的滾滾浪潮。

    “不要怪母親,隻有這樣,你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白衣女子留下這句話,便邁步離開,源冬柿站在路旁,看著男童默默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慢慢走到他母親之前所在的地方,拾起了石子之間一個在陽光之下發著光的東西。

    那是一枚蝴蝶發飾,蝶翅輕顫,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飛去。

    “父親大人送給母親大人的。”他低低說著,抬頭望向路的盡頭,“母親大人發現找不到了,會傷心的吧。”

    他將發飾收到懷中,沿著母親離開的方向走去,而這時,風吹動了池邊的山茱萸,搖晃的樹枝上一顆通紅的山茱萸墜入池中,發出“撲通”一聲,他聽見聲音轉過頭來,仍是那張屬於幼年晴明的清秀可愛的臉,然而那雙眼睛,卻是金色的。

    源冬柿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雙應該屬於黑晴明的金色獸瞳中,沒有任何黑晴明的邪氣與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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