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壓得很低,話間噴薄出的氣息似乎是放置在心弦上將撥未撥的手指,源冬柿隻覺得心口一顫,她扭過頭去,隻能看見身後人線條好看的下巴與輕輕揚起的嘴角。

    晴明兩個字幾乎就要抑製不住,從胸腔中飛出,可到了喉嚨口,又頓住了。

    晴明笑了一聲,道:“幾日不見,柿子小姐就已經忘了在下嗎?”他說著,低頭看向源冬柿,他眼睛笑得彎彎的,垂纓冠的飄帶被風拂至肩頭,又輕輕在源冬柿鼻尖擦過,她眨了眨眼睛,他眼眸中倒映著的自己也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傻裏傻氣的。

    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聽見對麵風聲漸歇,晴明將她放下,一手攬住他的腰,抬頭朝前方看去,源冬柿順著他的視線轉過頭,便看見前方原本還算茂密的樹林此時已經一片狼藉,那些才長成不久的鬆樹大多被攔腰折斷,殘枝散落滿地,山腰上隻餘一篇光禿禿的淩亂的雪地。

    雪女坐在雪地上,雙手撐在身後,雖然有些狼狽,但看樣子應該沒有受傷,源冬柿稍稍放下了心,她再抬頭望去,卻見山頂上的那座鳥居此時已然崩塌,隻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黑漆漆的柱子,狂風肆虐,吹得委頓在地的殘枝娑娑作響,源冬柿眯了眯眼睛,看見了靜立於高處的大天狗。

    他衣角帶風,微微上揚,白色的狩衣並無任何狼狽痕跡,一身的出塵氣質。

    他看見晴明,麵具後的那雙眼睛微有驚詫,隨即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居然也能找過來。”

    晴明笑道:“大名鼎鼎的大天狗,不也找了過來嗎?”

    大天狗似乎明白了什麽,微微側過頭,看向源冬柿,道:“看來冬柿小姐果然是解開黑夜山之局的關鍵。”

    “黑夜山之局?”源冬柿瞪了瞪眼睛,她玩手遊可從來沒玩出過這樣的劇情,她正想問向大天狗問清楚,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銳刃破空之聲,晴明收緊手臂,將她攬至懷中,她再扭迴頭去,卻見一枚羽箭疾速射來,從她身側擦過,直直取向站在高處的大天狗。

    而大天狗不閃不避,任由那枚羽箭釘在他紅色的長鼻子麵具上,麵具自創口處蔓延而下斑駁的裂痕,隨即化為零零散散的幾塊,脫落下來,大天狗清秀的少年麵容仍舊是一派平靜,仿佛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麵具碎塊墜入他木屐下的雪地,又被風卷著雪掩蓋住。

    源冬柿迴頭去,卻見博雅手臂間挽著一把弓,緩步上前,他一身黑衣被雪水浸濕,然而卻並不狼狽,眼

    中帶著平時極為少見的銳利神色,直直盯著大天狗,冷聲說道:“大天狗,果然是你。”

    “啊,是我。”大天狗揚了揚下巴,淡淡道。

    “你說你去追尋自己一直以來都想要的東西。”博雅道,他環顧著四周,沉聲道,“大內裏鬼女紅葉吞噬生魂,教唆橘信義殘殺少女,我不知道我認識的大天狗什麽時候成為了這樣可怕的人。”

    大天狗笑了一聲,道:“博雅,有一點你說錯了。”他抬起拿著藍色團扇的那隻手,道,“我是妖怪,不是人。”

    那隻團扇輕輕山洞,山腰上又刮起一陣劇烈的寒風,還夾帶這根根宛若利刃的黑色羽毛,雪女高舉雙手,又召喚出暴風雪與之抗衡,風雪唿嘯間,源冬柿聽見大天狗略帶著輕蔑的聲音:“螳臂當車。”

    晴明不慌不忙,一手將源冬柿攬在懷中,另一手抽出一張符紙橫在兩人身前,自他手心起始,一片透明的光迅速籠罩在了他們身側,源冬柿抬頭看去,聽見晴明笑著道:“這下柿子小姐該認識了吧?”

    語氣中還帶著隱隱森然之氣。

    源冬柿一縮脖子,點頭如搗蒜:“認識認識,結界星!”

    晴明笑笑,輕輕拍了拍她後腦。

    而另一邊,博雅則絲毫不懼狂風,他在晴明結界之內挽弓搭箭,半眯著眼睛,瞄準了結界之外狂風之中的大天狗,源冬柿皺了皺眉,道:“在這樣的風中射箭,能射中嗎?”

    晴明眯了眯眼睛,道“畢竟是崇尚八幡神的源氏家族,況且博雅三位從很多年前便開始挑戰大妖,此等妖風,是無法擾亂一個堅定的武士的。”他看了看博雅,道,“況且,博雅三位道,他與他的摯友曾有過約定,在墮落成為曾經最為痛恨的怪物之時,便由對方親手了解掉。他堅持與我一同趕往黑夜山,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約定吧。”

    晴明話音剛落,博雅的箭已經射出,箭不受風力影響,自亂舞的枯枝之間,鑽入了風卷起的塵埃之中。

    若是背棄了曾經的信仰,墮落為惡鬼,那麽由當年並肩作戰的戰友來了解掉這條生命,確實是最好的歸宿。

    源冬柿一手抓著晴明胸前的衣料,道:“那麽,你們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晴明笑道:“今年夏天的時候,我曾占卜出黑夜山異動,所以造訪過此處。還曾感歎黑夜山上竟有如此桃源,不過如今……”

    他頓了頓,源冬柿也皺了皺眉,眼見鳥居崩塌,這片信

    太森林最後的綠地頃刻間又如黑夜山那般陷入深寒,親手布下結界的一目連想必已經知道了此處的異動吧,而生活在結界中多年,從未到過外界的小鹿男現在又怎麽樣了呢。

    而此時,結界在風力強壓之下,出現了一道裂痕,博雅從身後箭壺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便衝出結界,迎著狂風狂奔而去,源冬柿正想叫住他,結界的裂痕卻忽地擴大,在她頭頂上崩出一個缺口,風唿唿地灌了進來,將她頭發吹得紛亂,她一手將頭發捋至耳後,看向晴明,卻見此時晴明眯起了眼睛,彎彎的眼睛並未有絲毫笑意。

    而與此同時,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又讓人頭皮發麻的威壓。

    結界的裂痕越發擴大,晴明左手攬著源冬柿,右手將指間拈著的咒符拋出,隨即食指中指並攏在唇邊,低聲念著咒語,結界“呯”的一聲碎為齏粉,狂風倏地席卷而來,然而晴明在風中依然立得極穩,他將源冬柿抱得更緊,源冬柿被風吹得迷了眼睛,她使勁晃了晃頭,從懷中摸出一張符紙來,然而還未拋出,便聽見晴明低低說了一句:“抱緊我。”

    源冬柿下意識間雙手環抱住了晴明的腰身,隨即聽見一聲龍吟在身後響起,她抬起頭,越過晴明的肩頭,看見那條曾在梨壺殿見過的渾身覆蓋著白色鱗片的巨龍騰空躍起,發出震耳欲聾的龍吟,風雪之間,隱隱擦過道道電光,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劈向對麵。

    雷帝召來!

    源冬柿睜大了眼睛,看著白龍騰空盤旋著,尾巴掃過的風將卷向源冬柿的枯枝掃到另一邊,她正震驚著,卻聽見對麵也傳來一聲龍吟,她猛地扭過頭去,卻見電閃雷鳴之中,一條渾身覆蓋著黑色鱗片的龍正在塵埃間翻騰著,鷹一般的利爪勾著,仿佛隻需輕輕用力,便能將人撕個粉碎。

    黑色的龍。

    那麽對麵是……

    源冬柿皺了皺眉,卻聽見晴明低低說了一聲:“果然是他。”

    風聲漸歇,連同著大雪也緩了些許,待塵埃散盡之後,源冬柿看見的則是一片狼藉之地,大天狗不複之前的出塵優雅,他肩上中了一箭,血自創口汨汨冒出,將傷口周圍的衣料染的通紅,博雅半跪在地,劇烈地喘息著,他身上的武士袍被利刃刮出道道細微的傷痕,卷纓冠被丟至一邊,長發散了滿肩。

    而在大天狗之後,則是騰空盤旋的黑龍,黑龍之下站著一人,一身黑色狩衣,鬢發自他立烏帽中滑下,擦著臉頰,一雙獸類的金瞳,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長

    著與晴明一模一樣的臉,然而身周卻顫著略帶血腥之氣的威壓。

    他一手持著合起來的檜扇,一手掐著雪女的脖子,他盯著源冬柿看,手上卻將雪女掐著脖子提了起來,雪女身上的寒氣在他手上結下了一層薄薄的冰,他臉上卻仍帶著笑意,隻是那笑卻讓人後背發毛。

    “好久不見,冬柿小姐。”他揚了揚下巴,視線移向站在源冬柿身後的晴明,眼睛眯了眯,“還有……安倍晴明。”

    晴明看著他,臉上殊無喜怒,並未驚訝,並未好奇,仿佛早就知道有黑晴明這樣的人物存在。

    此時,被黑晴明掐著脖子的雪女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咳嗽聲,黑晴明低頭看向她,嘴角勾起一個帶著輕蔑意味的弧度,道:“就算變成了沒有溫度的妖怪,也能學會背叛,人類果然是這樣的生物啊。”

    他說著,手一揚,將雪女扔到了一邊,雪女無力地躺在雪地中,源冬柿向前跑了幾步,卻看見那雙如同深海寒冰一般的眼睛望著源冬柿,嘴唇張張合合,似乎在說什麽。

    她幾乎是立即便讀懂了。

    “不要靠近我。”

    源冬柿的腳步僵硬在半途。

    雪女直到現在,還記掛著人類不能靠她太近。

    她不再是沒有溫度的妖怪了。

    “啊,這就是人類,一點都不堅定的人類,連成為了妖怪之後,也是這樣。”黑晴明似乎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可笑,他手中的檜扇輕輕在另一手掌心上敲動,語氣中帶了些嘲弄的笑意。

    黑晴明看見了源冬柿握緊的拳頭,笑道:“當她還是人類,剛到黑夜山的時候,堅信的是什麽?她的哥哥會來救她。我便與她打了這個賭,賭一個人類不會執著於一個被妖怪擄走的女童。一年過去,他沒有來,三年過去,他還是沒有來,五年過去,十年過去,黑夜山上仍然沒有任何人類的蹤跡,我告訴她,那個人永遠不會來,沒有人會妄想著與妖抗衡,她用一把刀捅在了我身上,以為已經將我殺掉,在冬雪之夜跑下了山。”他說著搖搖頭,“那一刀真是讓我想不到,或許這樣的背叛,對於人類來說是非常輕而易舉的吧。”

    源冬柿強忍著怒氣,道:“可將人命視為草芥,對於你來說,也是輕而易舉。”

    黑晴明笑了笑:“對,這就是人與妖的不同。”

    他將手中檜扇一點一點地撐開,道:“人類無法輕易進入黑夜山,自然也無法輕易離開。”

    黑晴明朝雪女走近一步,柔聲道:“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他頓了頓,道,“不過我也沒想到,她成為妖怪之後能忘記那麽多。連自己還是人類時候的執念也忘了。說到底,還是因為執念不夠深吧。”

    雪女躺在雪地之上,死死地盯著他看。

    黑晴明笑了笑,道:“所以十五年後,他終於來到黑夜山,你已經不認識他了。”他用手中檜扇挑起了雪女的下巴,下一刻冰順著檜扇迅速網上攀登而去,黑晴明嘖了一聲,將檜扇丟至一邊,直起身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又看向雪女,道,“那麽,你背叛了我,是因為你想起來了嗎,鶴雪?”

    源冬柿在聽見這個名字時愣了愣,而雪女則睜大了眼睛,看著黑晴明,那雙帶著仿佛載著寒冰一般的雙眼似乎有了波動,如同冰山在暖春之中崩塌。

    “你在冬雪之夜獲得新生,從此與風雪為伴,便叫雪女吧。”

    龍雲玉葉上,鶴雪瑞花新。

    生於冬雪之夜,所以你的名字叫鶴雪。

    黑晴明的笑帶了些惡意的憐憫:“所以,連自己名字都忘記的你,還有什麽資格,去背叛現在,迴歸以前呢,你不再是人了,你是妖。”他扭頭,看向源冬柿,又看向源冬柿身後的晴明,金瞳微閃,帶著奇異的光彩,“而我跟你則不同,我還有必須抹殺掉的過去,我才是安倍晴明。”

    他身後的黑龍原地盤旋了一圈,身周的風帶起了他鬢角的碎發,他金瞳微微眯起,仿佛已經進入狩獵範圍的獵豹。

    源冬柿迴頭去看晴明,卻見晴明也眯起了眼睛,他眼角翹起,與黑晴明鋒芒畢露的殺意不同,他目光含蓄,然而源冬柿還是從他眼中看到了些許興味。

    他翹了翹唇角,道:“噢?黑夜山的異動與我有關,看來柿子小姐那是一場意外,我的卜算依然十分靈驗呢。”

    源冬柿:“……”

    你能不能跟黑晴明一樣認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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