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冬柿堅定地拒絕了小鹿男的無理要求。

    “為什麽。”小鹿男噘著嘴說,“明明我都有馱你跑這麽遠。”

    源冬柿一手扶著腰,一手撐著樹,看著小鹿男,說:“我跟你是不一樣的。”

    “對呀。”小鹿男晃了晃尾巴,“我能跑,你能爬。當然不一樣啦。”

    源冬柿:“……”

    這個理由好有道理,她已經無言以對了。

    一人一鹿正僵持間,一目連的紅龍已經從山中樹林裏緩緩飛出,源冬柿抬頭看去,卻見紅龍身上馱著一個一身黑衣的人,源冬柿正奇怪間,身旁的小鹿男忽然抖了抖,道:“怎麽感覺有些冷。”

    他這麽一說,源冬柿也感覺到一股寒意自林間絲絲滲透而出,她隻覺得眼前一點白色飄過,抬起手來,一朵雪花悠悠落至手心,還未融化,便有另一片雪花簌簌飄來。

    她抬起頭,卻見一目連環抱著雙手自石階上緩步而下,他墨綠色的發梢隨著雪花飛舞,與小雪紛紛的景色頗為相襯,紅龍馱著黑衣人,從他身側飛過,一直來到山下,小鹿男蹦蹦跳跳迎上前去,撥開那人粘在臉上的頭發,道:“咦,這不就是那個兇巴巴的人類男子嗎。”

    源冬柿走上前去看,那人趴在紅龍身上,頭發散亂,發梢帶著濕痕,身上黑色的武士袍被利刃刮破數道,露出衣衫之下已經結痂的傷痕,他亂發下的側臉蒼白沒有絲毫血色,閉著眼,眉頭緊皺,可以看出應當是一個很嚴厲的人。

    雖然少了他標誌性的戾氣眼神,源冬柿也一眼認出此人便是那個小孩子們聞風喪膽的兇巴巴的源賴光閣下了。

    那個闖入一目連鳥居結界的,便是源賴光?

    源冬柿再抬頭向山上望去,一目連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他身上纏著一股帶著暖意的風,那些雪片還未近身,便已經先盡數融化,她看向他身後,卻隻見山間石階空空蕩蕩,並未有其他身影。

    她皺了皺眉,正要詢問一目連,卻聽見一邊小鹿男說道:“哎呀,這個人快死了。”

    一目連沉聲道:“帶他迴山洞吧。”

    源冬柿跟著其他人轉身離開前,又往山上看了看,狹窄的石階上仍然未有任何人影,她搖了搖頭,正要轉過身時,眼角餘光卻忽然覷見林間一個身影一閃而過,她愣了愣,再仔細看去,卻隻看見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通過結界來到此處的不止是源賴光一人?

    她再去看一目連,仍是身形瀟灑而優雅,並未有任何異常。

    一目連所說的那個山洞,便是源冬柿早晨醒來時所看見的那個,估計是當年附近山民在山間打獵時的歇腳之處,洞中幹燥而溫暖,最裏麵鋪了一層厚厚的甘草,躺上之後極為愜意。

    一目連點燃洞中的壁燈,燈光倏地亮起,燭火跳動,光亮並不算強,卻也能堪堪照亮這一小方天地,連同躺在幹草垛上的源賴光並不甚安穩的眉頭。燈光將洞內幾人的影子拉得飄忽且長,映在他身上,他眼簾微微動了動,卻並沒有醒來。

    他發梢的濕意已經幹透,毛毛躁躁地散落在臉頰旁,下巴上冒出了些青青的胡茬,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泛著一種並不健康的青紫色,顴骨處一道細微的傷痕,像是被利刃擦傷,嘴唇慘白,毫無血色,甚至與眼窩一般泛著青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大雪天中變成了凝固的冰塊。盡管如此,他手中仍然緊緊握著髭切的刀柄,仿佛隻要嗅到一絲戰意,他便能立即跳起來,與那人決一死戰。

    源冬柿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源賴光。

    從嚴厲威武的武士,到奄奄一息的瀕死之人,隻需要這麽一場風雪。

    “沒什麽大礙,隻不過是被凍僵了。”一目連簡單地檢查了一遍之後說道,他走到洞內的另一邊,靠著光滑平整的石壁上,微微垂了垂眼眸,似乎有些疲憊。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看向一目連,問道:“他是自己穿過結界過來的嗎?”

    一目連搖了搖頭。

    “那麽送他過來的那個人呢?”

    一目連閉上了眼睛:“她不能過來。”

    次日源冬柿一早便醒了過來,山洞中的幹草垛上不比二條院的寢台,睡久了還是會感覺得腰腿部一陣疼痛,她掀開身上蓋在的被衾,起了床,先去看安置在外間的源賴光,此時的源賴光臉色比起前一日要好上很多,嘴唇也帶了些血色,她放下心來,又迴自己的枕邊拾了件厚衣服,緊緊裹在了身上,走出了山洞。

    也不知道是不是時辰還早的緣故,這一日比前一日要冷了許多,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了大半個頭,晨間薄霧朦朧,在滿目隱約碧綠之上又染了一層略顯暗淡的金,野草狹長的葉片上全是還未蒸發殆盡的露珠,她隻走了一小段路,便感覺到自己的襪子已經皆數被浸濕。

    她越靠近神社所在的山,便越覺得寒冷,待行至那條石階上時,卻見那套狹長而陡峭的石階上已經

    積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小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緩慢而安靜,沒有一絲平安京以及黑夜山時那樣的氣勢洶洶。

    源冬柿緊了緊身上最外層的單衣,一腳踏上了石階。

    積雪鬆軟,小雪簌簌地擦著她的臉頰,拍著她的肩膀,在她肩上積起了薄薄一層,此時山間那些低矮的樹上都覆了一層銀輝,偶然可見皚皚雪層之下仍舊碧綠的葉片。

    若說之前的雪像是歇斯底裏的嚎啕,那麽此時此刻,便像是一個女子無聲的啜泣。

    還差幾級階梯便要來到山頂時,源冬柿猛然停住了腳步,她側過頭,看見滿目銀白的半山之間,一棵低矮的鬆樹下,坐著一個渾身與雪同一色澤的少女,她背對著源冬柿,隻露出了左肩,以及輕輕飛舞的銀白色長發,她似乎已經與雪融為一體,卻又因多了什麽,而被源冬柿從這一色的雪山裏輕易地找出。

    源冬柿側過身,步下階梯,從樹叢之間,慢慢靠近那個少女,然而越靠近,就覺得寒冷,仿佛數九寒天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窖,永遠也無法看見陽光。

    在離少女還有幾步距離時,源冬柿停了下來,她伸手輕輕拂下肩頭的積雪,雪花簌簌,幾不可聞,隻有林間幾聲鳥鳴,清脆動聽。

    “這就是你不能靠近他的原因嗎?”源冬柿出聲問道。

    安靜的林間乍然響起人聲倒讓人覺得有些突兀,她身側鬆樹的樹枝不堪重負,積雪壓折枝頭,卷著那半支枝椏,刷的一聲,墜落在地,驚飛了林間幾隻嘰嘰喳喳的鳥雀。

    而這時,那個少女才緩緩轉過頭,一雙如同深海寒冰一般的眼睛望著她,看不出任何感情,卻又讓人無端地覺得悲傷。

    似乎與雪女有關的怪談,都是一些悲傷的愛情故事。

    樵夫誤入身上,又遭大雪封山,無法歸家,結局似乎隻有凍死在山中,一身清冷,美豔絕倫的雪女自風雪中出現,因樵夫的誓言,化作人類女子,帶他迴到俗世,與他生兒育女,過著簡單的生活。然而終究殊途,人類違背誓言,帶著鄉親來獵殺妖怪,失去了愛情的雪女吸走了背信的愛人的靈魂,重新迴到了冰天雪地的山中。

    想想也是,一直生活在沒有一絲溫度的世界,自然是對人類的溫度有那麽一絲憧憬與羨慕的。

    源冬柿不知道這個雪女與源賴光之間發生了怎樣的的故事,但是她大概猜出,之前肆虐京都的風雪,與現在這安靜的小雪,其原由,都應該是源賴光。

    少女對於她的出現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排斥的情緒,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如同寒冰般堅硬,卻又仿佛能觸到積雪一般的柔軟。

    這個妖怪,大概目前正處於矛盾之中吧。

    源冬柿並沒有再嚐試靠近她,隻是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過了許久,她眨了眨眼睛,道:“你的頭飾很美。”

    源冬柿愣了愣,伸手到自己的鬢發邊,摸到了那隻之前由青行燈所贈的蝴蝶發飾。

    “我從成為妖怪起,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少女說著,伸出了她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的手,一朵雪花在她指間輕飄飄地飛著,然後又仿佛失去了什麽力量支撐,無力地墜落在地,“雪女,也不過是別人贈與的名稱而已。”

    源冬柿朝她走近一步,問道:“那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少女點點頭:“喜歡,畢竟我身邊隻有雪了。”

    源冬柿笑了笑,道:“我叫源冬柿,我也喜歡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為身邊隻有我最喜歡吃冬柿了吧。”

    少女愣了愣,隨即笑笑。

    雪女會笑,這倒讓源冬柿覺得有些稀奇。

    怪談中的雪女,沒有溫度,也沒有人類的感情。

    微笑,應該如同溫度一般,對她而言十分陌生。

    雪女似乎並沒有發現源冬柿眼中的好奇,她微微歪著腦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在想著什麽,緩緩道:“後來,我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她騎著一盞青色的燈籠,戴著跟你發間一模一樣的發飾,然後告訴了我的一個怪談。”

    騎著青色的燈籠,戴著青藍色蝴蝶發飾?

    青行燈?

    “什麽怪談?”源冬柿問道。

    雪女看向她,道:“十五年前的攝津國,源經基宅中,有貌美如花的小妾,剛滿十歲正在練習刀術的孫輩長兄,以及才五歲還留著額發的幼妹。長兄忙於刀術,父母皆有其他事務,一時間,這座大宅中唯一能陪女童一起玩耍的,隻有源經基那位還十分年輕的小妾。直到一個冬雪之夜,長兄練完刀迴來,卻見那貌美如花的小妾變成了可怖的妖魔,伸著利爪掐住了女童的脖子,屋外還有一個伸展著巨大黑翅膀的妖怪,卷著狂風唿嘯而來。”

    “長兄驚懼之中拔刀衝了上去,然而隻一招,手中的太刀便被那雙鋼鐵一般的羽翅截為兩半,而化身小妾的妖魔,已經帶著他的幼妹消失了。”

    “怪談中的長兄,名叫源賴光,那個被妖怪擄走的女童,名叫源鶴雪。”

    雪女淡淡說著:”這個怪談我很喜歡,作為代價,我將被我抓來準備交給黑晴明大人的人類女童送給了她。”

    源冬柿愣了愣,而雪女的臉上仍未有任何表情。

    “後來過了許久,我遇見了一個自稱源賴光的男人。”雪女頓了頓,道,“他告訴我,我有名字的,因為生在冬雪之夜,所以,我的名字叫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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