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肆虐的這幾天,平安京天黑得格外的早,源冬柿啃完晚餐的那條鹹魚幹,弁君已經在屋內點起了燭火,小式部抓了些米粒來逗童男,幾位女房相互分享了些時下流傳的八卦,說著說著便笑出聲來。

    平安京貴女們大都對怪談不感興趣,這場肆虐了幾日的風雪也隻能引得她們略有抱怨而已,而對於黑夜山的傳說,則是聽了一些,便搖晃著腦袋去各自玩著遊戲去了。

    紫姬剛用過晚飯,有些犯困,縮在源光身邊打盹兒,源光小心地將她攏至懷中,又將從她手中滑落至膝上的檜木扇拾起,輕輕地放在了杌子上。

    “那麽,晴明卜定是黑夜山異動之後,主上說了什麽嗎?”源冬柿問道。

    源光一手輕輕拍著紫姬的肩膀,道:“似乎是想請陰陽寮的陰陽師們前去驅除邪魔吧。”他頓了頓,又說,“但是晴明閣下與保憲閣下都道,還未探明情況不宜打草驚蛇。”

    他話音剛落,源冬柿便明白過來,笑了笑:“於是晴明與保憲便決定先去黑夜山一探吧。”

    源光奇道:“冬柿小姐你怎麽知道?”

    源冬柿聳了聳肩:“他們倆啊,是越來越容易被我看透了呢。”

    口口聲聲說著麻煩,但若此事隻有自己能解決,又絕不會推諉。

    源冬柿用手支著下巴,想著想著便笑了起來,在小式部那兒啄夠了米粒的童男拍著翅膀飛到了她的肩上,輕輕啄了啄她鬢邊的蝴蝶發飾,她笑著將藍色的小鳥捉到手中,然後道:“吃飽了,我有些困了,就先迴房去啦。”

    源光笑笑:“冬日天冷,冬柿小姐早些休息,可不要練琴又練到深夜了。”

    源冬柿臉上笑容一僵,然後嗬嗬幹笑兩聲。

    入了夜,看不見紛紛大雪,隻能聽著凜風在耳側唿嘯,迴廊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燈光飄忽不定,若是認真去看,還能看見那些被風卷至廊中的雪花。

    源冬柿懷裏揣著童男,沿著迴廊慢吞吞往屋子裏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下了這麽多天的雪,還真是很反常啊。”

    “這雪應當是妖物所為。”童男道。

    “妖物?雪女嗎?”源冬柿一邊說著,一邊掀開了屋子的帷屏,“下了這麽久的雪,也不知雪女會不會覺得累。”

    女房早在她的屋子裏點燃了暖爐,一進屋便感受到了一股融融暖意,將她臉頰上的寒意漸漸驅散,她抖著袖子,將案幾上的燭台

    點亮,藍色小鳥拍著翅膀飛到半空,化為披著藍色羽毛的童男。

    源冬柿在燭台上蓋在燈罩,正要去問童男晴明近日情況,便聽見一聲低啞的瑤琴之音,她扭頭看去,隻見妖琴師已經現身,姿態優雅地坐在四尺屏風下,懷中抱著那把瑤琴,一雙眸子殊無喜怒,正平靜地看著源冬柿以及童男。

    源冬柿咳了兩聲,道:“妖琴師,這位是童男,是晴明的式神。童男,這位是……”

    她話還未說完,童男便歪了歪腦袋,道:“這位便是冬柿大人的式神,妖琴師嗎?”

    源冬柿點頭。

    “原來便是被冬柿大人當作老祖宗一般供起來,不讓她睡覺,她便不睡覺,讓她學琴,她就學琴,還迫使她學會了整支《胡笳十八拍》的妖琴師啊。”童男道,聲音一如平常般沉穩,然而源冬柿還是從中聽出來幾分崇拜之意。

    源冬柿:“……”

    妖琴師微微側過頭看她,寒冽雙眸微微眯了眯。

    源冬柿幹咳兩聲,生硬地扭轉話題,道:“今日要學什麽新曲子嗎?”

    妖琴師收迴視線,纖長白嫩如同春蔥一般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了一個音,道:“今日,我不逼你。”

    源冬柿咳了不止兩聲。

    憑她的理解,妖琴師這家夥應當是生氣了。

    童男則在一旁道:“看來連降大雪,冬柿大人果然是病了呢,我這便向晴明大人捎迴口信去。”

    源冬柿及時攔住化為藍鳥要衝出屋子的童男,揉了揉額角:“可別,我沒生病,你雪裏來雪裏去的,可要比我還容易生病呢。”

    她將童男攏在懷裏,坐到了杌子邊上,燭台下還放著她之前翻了一半的話本,這話本之前在京中各個貴族手上傳閱,紙頁上染了絲柏木、楠木、荼蘼、白檀等數種熏香,香味雖雜,但味道極淡,聞著倒不覺得心煩。

    童男從她懷中飛出,站在了杌子上。

    她一手摸了摸童男身上絢麗的羽毛,一邊從懷中摸出了一張符紙,符紙輕飄飄的,在燭光下隱約可見上麵所畫的身姿玲瓏的女子。

    “這是?”童男問道。

    “我有些事情需要向她確認一下。”源冬柿沉聲道。

    她將符紙拋至半空中,籠在燈罩中的燭火微弱了下去,像是被風吹一般,飄忽不定起來。

    童男所化身的藍色小鳥瞪著一雙圓圓的小眼睛,看著

    那張自半空中緩緩飄落的符紙,而自符紙落地的地方,則出現了一個披著山吹茶色單衣的長發女子。

    那女子跪坐在地,垂著頭,長長的頭發將她的臉籠在一片陰影之中,她柔聲道:“冬柿大人。”

    “近日還好嗎。”源冬柿轉過身子去看她,臉上還帶著笑,“玉荻。”

    玉荻應了一聲,抬起了頭,微弱燭光下可見,她黑亮的劉海下,是一張陰森可怖的骷髏臉。

    童男拍了拍翅膀,道:“這不是橘信義家中的那具骷髏嗎。”

    源冬柿笑笑:“正是,你可以叫她玉荻。玉荻可溫柔了,你餓的時候可以從她這裏討一些穀子吃。”

    童男正色道:“冬柿大人,我是不吃穀物的。”

    玉荻的肩膀輕輕抖動,似乎是正在笑,然而骷髏看不出表情,也不知道她臉上的笑是什麽樣子的。

    “冬柿大人,請問有什麽吩咐嗎?”骷髏看不出表情,但聲音卻極為溫柔,倒讓人不覺得可怖了。

    源冬柿疊指輕輕扣著杌子,道:“玉荻,之前橘信義曾說,他在絕境之中偶遇一位天神,得到幫助。”她想了想,那日她在橘信義屋中所見的那幅畫,畫上的確是大天狗沒錯,隻不過當時未免打草驚蛇,她並未叫與大天狗熟識的博雅前來辨認,隻是後來橘信義臨死前所說的話,也確實佐證了她的猜想。

    橘信義所說的絕境,應當就是發現玉荻身死,而得到的來自大天狗的幫助,便是得知以少女血肉奉養玉荻亡骨使她複活的方法。

    隻是,大天狗雖不算是什麽良善之輩,也極為傲慢,但是卻以大義為自身所奉行的準則,這麽個陰毒的法子,真的是由他告訴橘信義的嗎?

    她這段時間想了許久,直到在青行燈夢境中,看見了那絲纏繞著晴明的黑氣,才有了一些猜想。

    她問道:“玉荻,你可知道,那個幫助橘信義的天神,是何人嗎?”

    玉荻似乎也是想了許久,道:“那時妾身隻有一縷殘識附在骨上,隻記得是有個聲音問道‘恨不恨’。”她頓了頓,才道,“那時妾身迴答‘恨’,隨後,那個聲音的主人,便將信義大……橘信義,引了過來,然後帶著橘信義與妾身,一同去了一個地方。”

    源冬柿點了點,道:“那個地方,是叫黑夜山吧。”

    玉荻點點頭。

    源冬柿靠在了杌子上,唿出了一口氣。

    妖琴師低

    頭撥弦,走出一個略顯高亢的音,而童男則是已經沉聲問道:“黑夜山?便是如今異動,引起平安京連日大雪的黑夜山?”

    源冬柿點頭道:“應該就是那個黑夜山了。”

    童男沉吟片刻,道:“今年夏天,晴明大人就卜算出黑夜山有異動,前去探查過,一無所獲,隻帶迴了神樂大人。”

    源冬柿笑了一聲,道:“我大概猜出來黑夜山裏有什麽東西了。”

    她伸了伸懶腰,提著衣擺起了身,正打算揭開燈罩,挑一挑燈芯,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風聲,她扭頭看去,隻見風已經掀開了厚重的帷屏,卷著雪花吹進了屋內,一時冷風襲來,連帶著剛揭起燈罩中的燭火都不安地飄忽起來。

    “這風真是越吹越大了。”

    她將燈罩又蓋了迴去,便準備去找個東西壓住帷屏,然而剛走到屋前,便從風吹出的那道縫隙中,看見廊下燈光間閃過一個影子。

    她皺了皺眉,掀開帷屏,走出了屋子,風吹得她頭發紛亂,幾根發絲被吹進她的眼睛裏,她晃了晃頭,將發絲攏至耳後,卻隻看見廊簷燈下出現了一隻翅膀的影子。

    她睜大了眼睛,隻見那風吹得更加猛烈,卷著雪花拍打在她的身上,她朝後退了一步,那風卻已經纏在了她的身周,將她往外拉去。

    屋內的式神們已經聽見了動靜,童男拍打著翅膀當先從屋中飛出,遇風化為人形,一手抓住了源冬柿的一群,而骨女與妖琴師隨後趕到,妖琴師望著地上的翅膀影子,眯了眯眼睛,手自琴弦上一掃,一聲鏗音帶著巨大衝力朝著廊外襲去,而這時,風雪唿嘯聲中,傳來了一個清冷倨傲的聲音:“羽刃風暴。”

    強力的風卷著鋒利的羽刃,化解了妖琴師的琴音,帶著浩蕩氣勢,往這邊襲來,廊簷上的燈籠劇烈搖晃,然後墜落在了迴廊地板上,燈光通明的迴廊瞬間一片黑暗,廊柱不看風力摧殘,發出低啞的呻吟,攔腰這段,屋簷猛地塌了半截。

    源冬柿咬咬牙,將童男抱在懷中,背對著廊外,風卷刃刀刀劃在她後背,屋簷一塊碎木直直掉落,砸在她肩胛之間,她悶哼一聲,喉間湧出一股甜腥,她咬牙忍住,然後將童男往骨女玉荻以及妖琴師那處一把推了過去。

    而這時,那風似乎長了手,將她從塌陷的屋簷之中往外卷去。

    “冬柿大人!”

    一片黑暗與風雪唿嘯間,她聽見童男不再沉穩的聲音。

    她被風卷至半空

    ,終於不再忍著,將喉頭的血咳了出來。

    此時,這個二條院的人聽見聲響,都朝這邊圍了過來,一時間黑漆漆的院內一片嘈雜,她還隱約聽見紫姬的哭叫。

    她的視野變得有些模糊,隻隱約看見眼前密密麻麻的小雪之間,飄落了一片帶著亮光的黑色羽毛。

    “冬柿!”

    一個懷中抱著古琴的人遠遠追來,那熟悉的冷冽聲音此時帶了些罕見的焦急,源冬柿笑了笑,心裏想到妖琴師這家夥可總算有些人煙味兒了,看來自己把他當祖宗一般供起來還是有些用的。

    她又咳了幾聲,然後用衣袖將唇邊的血跡擦掉,朝妖琴師喊道:“告訴晴明,我在黑夜山!”

    隔得這麽遠,也不知道妖琴師聽沒聽到。

    這時,她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聲笑:“冬柿小姐果然是如傳說中一般聰慧啊,居然知道我要將你帶去黑夜山。”

    源冬柿扭過頭,隻能隱約看見一雙與夜同色的雙翅,以及展翅而飛的白衣少年,她被風托著,此時倒是能看清少年淺金色的短發在風中紛飛,以及臉頰上那張猙獰的長鼻子鬼麵。

    她笑了一聲,道:“如果我不是如傳說中一般聰慧,大天狗大人,與您身後的黑晴明大人,也就不會這麽大費周章來劫走我了,對嗎?”

    帶著麵具的少年微微側過頭,這下源冬柿可以從麵具眼部的孔中可以看見麵具下那雙略帶訝色的淺藍色眼睛。

    源冬柿眯著眼,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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