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信太森林帶著一股滲透入膚的涼意,林中深處傳來幾聲不知名野獸的嚎叫,年幼的晴明坐在樹根之間,一身的狼狽。

    他用手拈了一片沾在長袖上的葉子,慢慢將其捏入掌中,眼神有些陰鬱。

    源冬柿就站在樹旁,踩在鬆軟的樹葉層之中,青行燈手中的燈籠照亮身周的方寸之地,將她整個人籠在光束之中,她想向晴明那邊邁出一步,青行燈冰涼的手又纏上了她的手腕,她腳步一僵,迴過頭,卻見青行燈站在她身後,湊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聲,道:“柿子小姐,就算是如今一身清雅,仿佛遊離於平安京之外的晴明大人,也曾經如此迷惘憤恨過呢。”

    她放開源冬柿的手腕,一雙青色眸子帶著些許笑意:“你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聽眾,可別沉迷怪談無法自拔了。”

    而另一邊,少女阿燈則看著晴明將那片落葉擰碎,眼中有些奇異之色。

    深夜出現在信太森林的男孩,眼神陰鬱,雖還是稚童之身,卻已經有令人驚訝的氣勢。

    她咽了咽口水,試探著問道:“你說你討厭妖怪,但其實你就是妖怪?”

    晴明緩緩側過頭去看她,眼中並無任何表情,而阿燈則已經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她自小喜愛收集怪談,卻從未真正碰見過鬼怪,無知即無畏,深夜進入信太森林,便是想親身體驗一番,如今真正的見到妖童,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感到些許害怕。

    她雙眼放光,朝晴明又湊近了一些,問道:“你,有獠牙嗎?”

    “據說信太森林中活躍著活了上千年的狐狸。”她又問,“你是狐狸嗎?”

    晴明看著她,過了半晌,那雙帶著陰鬱之色的黑瞳隱隱泛了些金光,源冬柿看得眉頭一跳,道:“他不是晴明。”

    青行燈笑著問:“冬柿小姐如何得知?”

    源冬柿搖了搖頭,皺著眉道:“不知道,但他不是晴明。”

    晴明,就算再陰鬱,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青行燈手中的燈籠光亮又暗了些許,此時的少女阿燈,卻已經感受到了身前這個男孩危險的氣息,她向後退了一步,強笑道:“剛才……我是開玩笑的。”

    而原本坐在樹根之間的晴明卻已經緩緩站起身來,他撣了撣衣擺上的落葉與泥土,垂著頭,問道:“你不是想問我有沒有獠牙嗎?”

    他微微揚起下巴,笑了笑,唇間的獠牙帶出一絲寒光。

    源冬柿倏地睜大了眼睛,而阿燈卻已經愣了愣,手微微抖了起了,那盞暖色燈籠自她手間滑落,摔在了鋪滿落葉的地上,火舌舔舐著燈籠紙,烈烈火光在她眼中跳動,她的尖叫聲啞在了喉嚨裏麵,向後急促地退了幾步。

    長著獠牙的晴明緩緩朝他逼近,明明還隻是一個稚童的模樣,臉上卻已經帶著成年人殘忍的微笑,源冬柿攥緊了衣袖,朝前邁了一步,而青行燈卻先她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沉聲道:“冬柿小姐,這隻是個怪談。”

    源冬柿扭過頭去,青行燈仍是一身的冷色,眼中帶笑,平靜而閑適。

    “這不僅僅是個怪談。”源冬柿沉下心來說,“這是真實發生過的。”

    青行燈笑而不語。

    “他是誰。”源冬柿問道,“他不是晴明。”

    青行燈笑著開口道:“他就是安倍晴明,‘另一個’安倍晴明。”

    而那個長得晴明模樣的孩子已經獰笑著,用稚嫩的手,掐在了阿燈的脖子上,提高了聲音,道:“對,我討厭妖怪,但我就是妖怪。”他一張清秀可愛的臉上滿是扭曲的殘忍的笑意,“你不是很喜歡怪談嗎,呐,這不就是一個怪談嗎?”

    阿燈被他掐住了脖子,雙眼大睜,不自主地咳嗽著,她雙手在半空中胡亂抓著,扯住了這個妖怪被樹枝刮破的衣袖。

    再這樣下去,她必死無疑。

    而這時,妖怪臉上的表情僵了僵,掐著阿燈的手一鬆,阿燈自他手間滑下,雙膝跪地,然後雙眼失神地倒在了地上。

    而她那盞摔在地上的燈籠已經被火苗蠶食殆盡,火舌卷著地麵的碎葉及枯枝,火勢很快便壯大了起來,她的衣角垂在枯枝之上,而火則順著枯枝,又卷上了她的衣角。

    周圍被火光照得通明一片,幾點火星輕飄飄地往空中躥去,原本寂靜又陰森的信太森林似乎被這把火慢慢喚醒過來。

    源冬柿離得比較近,幾乎可以感受到火熱的氣浪掀著她的衣擺與袖角,她用寬大的袖子擋在臉前,然後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滾出去。”

    她手一抖,放下了擋在臉前的手,朝那妖怪看去,那妖怪靜立於火中,卻似乎不受大火影響,隻垂著眼睛,緩緩道:“滾出去。”

    源冬柿睜大了眼睛,雖然模樣聲音跟之前並無任何不同,但這個感覺,確實是晴明。

    他在叫誰滾出去?

    幼年晴明的身上漸漸浮起一縷縷黑

    氣,那黑氣纏在他身側,又逐漸聚攏成一個人的形態,在火光之中飄飄忽忽,若隱若現,它雙肩輕輕抖了抖,似乎是在笑。

    與此同時,源冬柿感覺到了一股帶著濃濃惡意的妖氣。

    晴明繼續道:“從我身體裏滾出去。”

    源冬柿有些驚訝,這東西,居然是存在於晴明體內的?

    那黑煙的人形笑了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音色跟晴明一模一樣,隻是帶著嘲諷一般的笑意,聽上去讓人感覺到有些不適。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晴明道,“我是人,你是妖怪。”

    那黑煙人形仰頭笑了幾聲,道:“如果你是人,那麽我便是人,如果你是妖怪,那麽我便是妖怪,你是安倍晴明,我也是安倍晴明。”

    火光愈燃愈烈,幾乎將晴明已經躺在地上的阿燈盡數包圍,源冬柿站在大火另一端,雖然知道這些隻不過是青行燈的迴憶,晴明並未喪命於此,卻還是感覺到手心冒出了絲絲冷汗,她自火光縫隙中尋找晴明,左腳方踏出燈籠青光的範疇,便感覺腳尖一陣仿佛火焰灼燒一般的疼痛,她反射性地縮迴了腳,便聽見青行燈笑道:“知道我為什麽把你拉迴來了嗎?”

    源冬柿之前想上前去,均被青行燈拉了迴來,之前她並未放在心上,此時腳尖感受到了那仿佛被猙獰火舌舔舐般的疼痛,她愣了愣,扭頭看向青行燈,青行燈也正笑著看她,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自耳垂之下慢慢顯現出點點焦痕,往臉頰處蔓延而去。

    “你……”源冬柿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口,而青行燈手中的燈籠燈光忽然熾盛起來,一如之前將她帶入多年前的信太森林時一般,她不由得閉了閉眼睛,餘光隻瞥見那火光衝天的森林景象變得扭曲,如同被漩渦卷入時空深處。

    待臉頰上不再感受到熱浪燒灼,而是一股凜冽寒風時,源冬柿唿出一口氣,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仍是燈光通明的二條院迴廊,身後傳來女房們嬌俏的笑聲,青行燈提著青色燈籠站在她身前,仍舊是那張蒼白而美麗的麵孔,廊下暖黃的燈光似乎也無法將她一身冷意捂暖,一隻青黑色的蝴蝶在她指間蹁躚盤旋,卻沒有任何生機。

    她伸出手指,那隻蝴蝶停在她指腹,美豔到妖異的雙翅緩緩張合。

    “這是關於陰陽師,以及另一個陰陽師的怪談。”青行燈朝那隻蝴蝶吹了一口氣,蝴蝶又扇動著翅膀,緩緩地飛向她,最後

    停在了她的鬢邊,與她鬢邊青藍色的發飾融為一體。

    她朝源冬柿笑了笑:“喜歡嗎?”

    “你……”源冬柿張口,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青行燈的青燈範圍之外,是當時的少女阿燈所經曆的痛苦。

    她是活生生被大火燒死的。

    “成為妖怪之後,身為人的那一部分,便已經死去了。”青行燈緩緩道,“我是妖怪青行燈,在火中喪生的,是喜愛搜集怪談的人類阿燈。”

    這句話,青行燈之前也說過,然後源冬柿卻搖搖頭,道:“可是,所經曆的痛苦卻是一樣的,橋姬茶茶、骨女玉荻,就算成為妖怪,那份身為人時的執念卻從未消散過。”

    青行燈看著她半晌,卻笑了笑,道:“冬柿小姐,你是在心疼我嗎?”

    源冬柿一愣。

    青行燈笑著繼續道:“果然,如安倍晴明所言,冬柿小姐真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啊。”

    她伸手輕輕撫了撫源冬柿鬢邊的頭發,道:“其實,沒有那場大火,我也不再是人了,安倍晴明與另一個安倍晴明,這是當時還是人的少女阿燈,最喜歡第一百個怪談。”

    收集了一百個怪談,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青行燈柔聲道:“我最喜歡的第一百個怪談,便送給冬柿小姐吧。”她笑了笑,“這是送給冬柿小姐的第一個。”

    提著青色燈籠的美麗女郎慢慢自暖光通明的迴廊上消失,源冬柿站在迴廊原處,直到有一陣冷風撲上麵頰,才緩緩迴過神來。

    風帶來了幾點雪花,飄落在她肩頭,一瞬間便融入衣衫布料之中,她抬起了頭,借著燈籠的光亮,看見了紛紛揚揚的小雪。

    居然又下雪了。

    原本還在屋中玩遊戲的女房們掀開帷屏,準備各自迴房歇息,在看見簷外下起了紛紛小雪之後,都驚喜地叫了起來,紫姬正伸手至簷外接雪時,看見了前方燈下的人影,便笑道:“冬柿姐姐,你還說之前困了呢,原來是跑出來玩雪啦?”

    說著,便提著衣擺,小跑著跑到了源冬柿身邊,源冬柿低下頭看她,笑了笑正要說話,她卻睜大了眼睛,看著源冬柿的頭發,道:“哇,冬柿姐姐,你的發飾好漂亮。”

    源冬柿愣了愣,忽然想起青行燈離開前曾撫了撫她鬢角的頭發。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鬢角,卻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發釵一般的東西,她將那個東西從鬢邊取

    下,卻發現,那時一隻做工極為精致的蝴蝶發飾,美豔到妖異的青藍色的翅膀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張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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