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柿大人?”

    “冬柿大人,您怎麽了?”

    童男的唿喚聲在耳邊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源冬柿晃了晃腦袋,睜開眼,抬起頭,便看見童男童女正一臉關切地看著她,童女伸出小手觸了觸她的額頭,她隻感受到一絲絲冰涼的觸感,似乎將腦中沉沉的混沌瞬間驅走,眼神都變得清醒了一些。

    她正躺在地上,手邊是被打翻的博山香薰爐,香料散了滿地,原本在蓮瓣之間湧動著的香霧此時隻餘點點殘煙垂死掙紮,鼻間的濃鬱梅香已經散去些許,那股腐敗的味道湧入鼻腔之中,然而她卻覺得比之前的梅香要令人舒服得多了。

    她用手支起上半身,緩緩坐起身來,眼前並不是那條荒僻而絕望的五條坊門小路的清晨,而是昏暗的橘信義居所,燭光微弱,屏風上的白梅朵朵清雅嬌俏,牆上的大天狗畫像依然冷傲地俯視著她。

    童女湊到她眼前,道:“冬柿大人,您發燒了嗎?”

    源冬柿伸手握住童女的手腕,抬眼對上童男童女,笑了笑,道:“我沒事。”

    “可是冬柿大人臉色不是太好呢。”童女道。

    “大約是最近學琴太過刻苦了。”源冬柿隨意道。

    她站起身來,越過童男童女,向前走了幾步,玉荻的屍體便躺在紛亂的被衾上,身上裹著源冬柿曾見過的那件山吹茶色的單衣,袖間寥寥幾朵薄薄的雲紋,少了風,那幾抹薄雲靜止於她的身上,毫無生機。她此時並不是枯骨的模樣,從脖頸到臉,仍有血肉。

    但是源冬柿知道,這些血肉不是她的,而是被人從其他少女身上刮了下來,一片一片貼上去的。

    她額上還貼著那張符紙,符紙之下的臉上隻有左臉是被人畫上去的五官,右臉則是空白一片。

    童女也跟了上來,道:“冬柿大人發現這具女屍之後就把符紙貼上去了,之後便暈倒了。”

    源冬柿揉了揉額角,隻覺得額頭隱隱作痛,這屋中除了被她暈倒時打翻的博山香薰爐之外,便沒有任何的搏鬥痕跡,看來之前被玉荻攻擊,應當是她的幻覺。

    玉荻為什麽要讓她看見那樣的幻覺?

    童男上前道:“冬柿大人,這具女屍有什麽古怪嗎?”

    “有。”源冬柿想了想,道,“她是骨女。”

    “骨女?”童女瞪大了眼睛,“骨女不是應當隻剩下一副骨架嗎?怎麽……”

    “至於她為

    什麽會有血有肉,這個,便得去問問中務少輔,橘信義大人了。”源冬柿冷冷道。

    她一甩寬大的袖子,走到了屏風旁的杌子邊上,那上麵的筆架上還擱著一支細細的毛筆,筆架旁放著一方硯台,硯台上的墨仍未幹涸,在燈下泛著隱隱光亮。

    她左手挽過衣袖,伸出右手取過毛筆,輕輕蘸了些許墨,童男童女好奇地盯著她看,卻見她輕輕握著蘸了墨的筆走到了玉荻的屍體邊上。

    “冬柿大人,您是要畫畫嗎?”童女好奇地問道。

    源冬柿坐在了枕邊,握著筆的手有了些輕微的顫抖,她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用蘸了墨的筆尖,在玉荻空白的右臉眉骨上,輕輕地掃了一筆。

    玉荻雖不如京中大多貴族美人一般豔麗,相貌卻也是極為美麗的,柳葉一般的眉,圓圓的眼睛,笑起來定是非常迷人的,她望著橘信義時,眼中滿是道不清的柔情,如同根根絲線,將自己的滿腔深情,全數交托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隻是在橘信義離開後,這雙眼睛永遠都盛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傷,她睜著眼看著丹波的秋楓、冬雪與春櫻,再將美景一一描繪出來,想帶給無法看見丹波景色的橘信義,然而最終卻隻能睜著那雙陪同橘信義看過十輪丹波四季的眼睛,看著橘信義的牛車緩緩駛離她的身邊,牛車旁的火光逐漸消失,連同她的生命悄無聲息地湮滅於人間。

    源冬柿緊緊抿著唇,小心地勾勒著玉荻的眼角,她的手仍有些顫抖,筆觸不如橘信義的萬分之一,甚至比起玉荻來說,也是遠遠不足的,然而她卻繪得極為認真,連一旁的童男童女也看的入了神。

    她勾完最後一筆,將那支毛筆重重地摔到了身後,哽咽著道:“你的恨意,我知道了。”

    良久,她耳畔傳來一聲歎息,玉荻那雙用筆畫出來的眼睛漸漸合上,那些附著在她骨骼上的血肉漸漸如煙般消散,嬌俏的山吹茶色單衣委頓下去,將這具長著長長頭發的枯骨包裹了起來,然後又緩緩地消失,隻有那張之前貼在玉荻額上的符紙慢悠悠地飄了下來,落在了繪有花間蝶圖案的枕頭上。

    源冬柿拾起符紙,符紙上的桔梗印下則多了一排字:

    sr骨女。

    源冬柿將符紙收至懷中,轉頭看向童男童女,擦了擦眼角冒出的淚花,揉了揉鼻子,笑道:“你們的鼻子沒有被橘信義的熏香弄到失靈吧?”

    童男童女對看一眼,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

    白日裏裹著三層衣服氣喘籲籲地跑到晴明宅,此時的源冬柿又多裹了一件晴明的外衫,跑起來要比之前累了許多,她一手提著衣擺,一邊喘著氣,跟著童男童女的指引,穿過彈正尹府上曲曲折折的迴廊,跑到了內苑之後的一處樹林之中。

    此時的樹林中並無多少光亮,隻憑肉眼很難看清楚全景,她一手扶在身旁的一棵樹上,烏鴉嘶鳴了一聲,拍打著翅膀從林中飛出,耳畔傳來了樹葉刷刷摩挲的聲音,初冬枯黃而脆弱的葉片自樹梢落下,融入她腳下的泥土中去。

    晴明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身白色的狩衣在黑夜之中劈開了一絲光亮,他右手食指中指並攏於唇畔,正低聲念著咒語,而他身前,則是受困於法陣中的橘信義,此時的橘信義,既不同於源冬柿在玉荻意識中所見的優雅青年,也不同於她初見時那樣的憔悴陰鬱,他躺在地上掙紮著,全身縈繞著一股黑色妖氣,麵目猙獰,眼中血絲清晰可見。

    “安倍晴明!你無法阻止我!”橘信義咆哮道,“大天狗大人是無法戰勝的!”

    晴明麵不改色,繼續念咒,橘信義慘叫一聲,抱著頭在泥土中翻滾,那絲絲黑氣從他體內緩緩抽出,他伸手去抓那些妖氣,黑氣又自他指縫中逸出,他扭頭看向晴明,咬牙切齒道:“你不能阻止我!不能!我要複活玉荻!你不能阻止我複活玉荻!”

    此時,源冬柿的唿吸已經漸漸平穩,她自樹後轉出,慢慢走近晴明以及橘信義,晴明輕輕側過頭,看向她,嘴裏的咒語仍未停頓,嘴角卻隱隱地向上勾了勾。

    橘信義掙紮著起身,想朝她撲過去,晴明左手拇指扣住無名指,輕輕一彈,橘信義仿佛被什麽東西撞得後退幾步,他咆哮一聲,還要再撲上來,源冬柿已經自懷中掏出一張白色紙符,符上逸出絲絲紅色光芒,一具泛著紅光的枯骨自符中倏地鑽出。

    而橘信義在看見骨架身上裹著的山吹茶色單衣時愣了愣,身體僵在原地,任由那副枯骨鑽入他的懷中,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攬住了他的脖頸,如同當年玉荻這樣抱著他,對著他眨了眨圓圓的眼睛,然後又朝他笑起來,唇畔的兩個梨渦看起來極為嬌俏可愛。

    他緩緩伸手,摟住了骨架的腰部。

    “玉荻……”橘信義喃喃道,“你終於迴來了,玉荻。”

    迴答他的,是玉荻插入他頸側的骨爪。

    他張了張嘴,隻吐出一串血沫,那雙眼睛絲絲地瞪著懷中的骨架,原來那雙盛滿

    愛意與柔情的眼,此時隻剩下兩個黑漆漆的洞。

    晴明緩緩放下了唇邊的手,停止了念咒,靜靜地看著仿似愛侶一般相擁的人與骷髏。

    骷髏動了動,玉荻那輕柔的聲音響起:“你說過,你死都會和我在一起。”

    橘信義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

    “那麽,就死吧。”骷髏柔聲說道,鋒利的骨爪深深刺入他的脖頸,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將他的側臉染得一片血紅,滴滴濺落在骷髏的眼窩處。

    “我……殺了她們……取了血肉滋養你……”橘信義艱難地說道,“我想複活你……和你在一起……”

    “好的,與我在一起。”骷髏說道,另一手輕輕撫摸上了他的臉,之間橘信義身上的血肉化為一縷縷青煙,附著在玉荻的骨架上,橘信義睜大了眼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化為白骨,然後發出了一聲慘叫。

    得了血肉的玉荻恢複了模樣,不再是骷髏的狀態,而橘信義的慘叫逐漸變得虛弱,最後,他失去了血肉支撐,化為一堆散骨,摔落在地。

    一股黑氣自他的骨中滲出,化為小蛇的模樣,飛往空中,晴明立即念咒,那黑氣化為的小蛇掙紮片刻,又消散於無。

    玉荻站在那一堆白骨前,一身山吹茶色帶著與初冬截然不同的初夏生機,身上的薄雲紋靜止不動,背影一如當初一般冷清而孤寂。

    她並未迴頭,隻微微垂著頭,一頭長發垂瀉於身後,輕輕抖動著。

    源冬柿覺得她應該是在哭。

    她低下頭,隻覺得心裏有些難過,玉荻固然血肉湮滅,隻餘一副枯骨,然而那十年的愛戀卻已經深刻入骨,難以消除,就算恨意驅使她白骨化妖,然而這份愛恨交織,對於玉荻而言,又是怎樣的折磨。

    源冬柿覺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唯一可以的,便是給玉荻一個機會,讓她親自報複橘信義。

    隻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

    她捂住了嘴,任由眼淚從眼眶中湧出,然後感覺有人從身後輕輕將她抱在了懷中,熟悉的芥子花香味又充斥了鼻間,她愣了愣,微微抬起了頭,卻見一雙白皙纖長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擦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別難過,你做得對。”她聽見那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沒有調侃,沒有戲謔,低低的,帶著那種足以觸動心弦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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