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媒介符進入妖怪神識,仿佛是坐著過山車,在黑暗的隧道之中急速穿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現了一點光亮,並且隨著源冬柿的前行,逐漸擴大,然後刺眼的光亮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源冬柿伸出一隻手遮擋在了眼前,輕輕眯了眯眼睛,待眼睛適應了光亮,才將手臂慢慢地放了下來,直起了身子,觀察四周。

    她還以為這具骷髏妖怪的神識應當是跟它的外形一樣陰森可怖的,然後方睜開眼,便看見一隻絢麗多姿的蝴蝶從她身前翩翩飛過,風吹動她鬢角的碎發,在她臉頰上輕輕擦過,風連同頭發都是輕輕柔柔的,說不出的愜意。

    映入她眼簾的,是初秋淺藍色的天幕,與天穹之上悠悠飄過的薄雲,秋日尚還帶著些溫度的陽關灑在她身上,風帶著漫山的荻草輕輕晃悠,葉鞘隨風曼舞,如同盡力舒展著曼妙肢體的女郎。

    那隻蝴蝶繞著她的手指飛了幾圈,然後又消失在漫山荻草之間。

    源冬柿將臉頰旁的碎發攏至而後,朝前走了幾步,便看見隱藏在荻草叢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崎嶇而狹窄,與一般的山間小道並無兩樣,隻是源冬柿卻看著眼熟,她想了想,確認這條荻草間的小道,她曾在橘信義住所外的廊燈上看到過。

    一樣的荻草,一樣的小道,隻是那畫上的小道上披著雪,還多了一枝帶著梅瓣的梅枝,一隻蝴蝶停在花蕊上,似乎光是看見這景象,便似乎已經聞到了畫上隱隱透來的梅香。

    隻是如今她看見的是初秋,沒有雪,也沒有梅花。

    源冬柿沿著小道慢慢朝前走,走不多時,便先聽見了一串人的低語,她藏身在荻草之中,探頭看去,之前前方不遠處一棵榕樹下,站著兩男一女,女人背對著她,看不見臉孔,這個人女人一身山吹茶色單衣,倒與這漫山荻草的金秋色澤格外相襯,衣服上繪著寥寥幾筆雲紋,風吹皺她的衣擺,那雲紋隨風翻飛,竟像天穹上湧動著的密雲一般富有生機,她長長的頭發如瀑一般垂瀉而下,帶著墨玉一般的光澤。

    其中一個男子身著岩井茶色狩衣,站在另一男子身後,似乎是一名侍從,而那個男人則穿著朽葉色狩衣,帶著立烏帽子,垂下頭,在那個女人臉頰上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我去去便迴,不必傷感。”

    那個男人開口,源冬柿便立即聽出來這是橘信義的聲音。

    而此時,那個男人也已經直起了身,俊美的臉上是淺淺的笑容,眼神專注

    地看著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帶著似乎要將人溺斃其中的溫柔,與源冬柿初見時那個憔悴陰鬱的橘信義不同,更像是受害少女千草的哥哥所描述的那樣,英俊優雅,風姿雋爽。

    “我並不是傷感此次分別,而是……”那個女人開口道,聲音柔和而甜美,然而語氣中卻帶著幾分沉重,聲音說著說著,便低了下去,“我隻擔心,此次分別,我們將永不再見。”

    他握住那個女人袖中的雙手,道:“家父頑固,我迴去之後,會盡力說服他,若他還是不允,那麽京都的繁華也無法留住我,我會迴來,與你繼續欣賞丹波後幾十年的風光。”

    他說得深情脈脈,連源冬柿都在心中默默感歎此人真是泡妹的一把好手。

    那女子低低歎了一聲,道:“山野粗陋,怎能是你的歸宿。”

    他笑了笑,道:“玉荻,你便是我的歸宿。我死都會和你在一起。”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看來泡妞真的是平安貴族與生俱來的本能,也不知道博雅跟保憲到底是在成長中遭遇了什麽意外,才會長到二十幾歲還沒有正兒八經地追過女孩子了。

    她再去看榕樹下的一男一女,那女人已經依偎在了橘信義懷中,從源冬柿的角度,隻能看見她的側臉,柳葉般的眉,圓圓的眼,倒的確是個清秀佳人,若起京中熾豔的美人是濃豔的牡丹,那麽這位玉荻小姐便是生長在丹波山間清新明媚的山吹。

    這應當是去年初秋時,橘信義結束了在丹波為期十年的流放,接到召令,迴去京都的時候,他背井離鄉在此地居住數十年,見過十季春櫻,賞過十輪秋楓,身邊伴著的,應該便是這位玉荻小姐。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隻是一年之後,風姿翩然的橘信義會變得憔悴而陰鬱,而山吹一般明豔動人的玉荻,會成為一具躺在黑暗中的枯骨。

    橘信義與玉荻相擁了許久,才難舍地分開,橘信義伸手將玉荻臉頰上的眼淚拭盡,道了一句“等我”,便轉身離開,高大的身影漸漸從這漫天荻草之間消失,而玉荻則站在榕樹下許久,等到徹底看不見橘信義的身影後,才慢慢地迴過身,清秀的臉上新添淚痕,下巴上還掛著搖搖欲墜的淚珠。

    她用衣袖將下巴上的淚水拭去,然後默默沿著這條小道往迴走,那一身嬌俏的山吹茶,在這片荻草之間,倒顯得格外的清冷孤寂。

    源冬柿心中一動,隨著她慢慢往迴走,看著她走迴了山間的院落,在侍女的服飾下換了衣裳,然後坐在廊下發

    呆。

    院落中的楓葉被秋色染紅,似乎是已經到了深秋,源冬柿看見她坐在廊下,認認真真將廊下那株楓樹畫了下來,將畫紙晾幹之後,又托侍女寄去京都。

    “玉荻小姐幾日前才寄去過書信呢。”侍女笑道,“這便又按耐不住思念了嗎。”

    玉荻含羞一笑,道:“這棵楓樹當年是他親手移栽的,如今他不在此處,我畫技拙劣,不及他萬分之一,卻也想讓他看看,這棵楓樹的葉子又紅了。”

    “怕是想橘信義大人快來接您去京都吧。”侍女道。

    玉荻卻沉默了片刻,道:“興許是我自私吧,我並不想去京都,倒盼望他迴到丹波來,過著與之前幾年並無變化的日子。”她輕輕撫摸這畫紙邊角。

    院中染紅的楓葉又漸漸枯萎,樹枝上禿了大半,仿佛是深秋將過,寒冬已至,源冬柿站在這處簡陋的庭院裏,看著玉荻每天坐在廊下數著日出日落,直到大雪紛飛,將那棵光禿禿的楓樹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輝。

    “信義大人已經許久沒有寄過書信來了呢。”

    “會不會是已經忘記了玉荻小姐?”

    “可是信義大人已經與玉荻小姐相戀近十年了呢。”

    “京中美人眾多,或許是追逐著哪位年輕貌美的貴族姬君,然後忘了玉荻小姐吧。”

    “可憐玉荻小姐還穿著信義大人畫的衣裳,每天苦等著他……”

    ……

    隨著橘信義書信的逐漸減少,侍女們也開始了議論,然而玉荻仍舊是每日呆坐在廊下,捧著鎏金手爐,喚來侍女要過紙筆,將丹波山間的雪景細細描下,寫下大伴家持的《深雪》。

    沉埋白雪裏,料君越此峰。思慮難安定,憶君夢魂中。

    她將畫作交給侍女,托她像以前那樣,寄往平安京。

    那侍女接過畫之後,猶豫了一會兒,才道:“玉荻小姐,信義大人……已經很久沒有迴過書信了。”

    玉荻張了張嘴,道了聲:“我……”然而方開口,眼淚已經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她愣了愣,似乎是沒想到眼淚會突然湧出,隻是慌亂地用衣袖將淚痕拭去,道,“我……隻是想讓他看看,今年丹波的雪,比往年要來得晚一些呢。”

    “已經是五個月過去了呢……”

    待到雪後,丹波山間則是漫山遍野的染井吉野櫻,漫山爛漫,如雲似霞,這還是源冬柿第一次看見千年前的櫻花

    ,隻覺得那一團一團的緋雲遠遠看去格外灼人,玉荻穿了件蒲桃紫單衣,坐在廊下,將丹波的春景繪於紙上,然而這次她並沒有托侍女寄出,而是換了一身壺裝束,戴上市女笠,將畫紙折疊了幾層,放入懷中,起身離開了那處小小的山間院落。

    源冬柿看著她孤身走上了去年秋天橘信義離開時走過的那條小道,山間的染井吉野櫻開得熱烈,然而源冬柿卻覺得,此時她的身影與去年秋天一樣的清冷而孤寂。

    她跟著玉荻離走在那處小道上,雖然知道玉荻看不見自己,但源冬柿還是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看著玉荻一路向人詢問平安京的方向,夜宿山間民宅,時不時還會被人趕出來,隻得在路邊破敗的寺廟中湊合一夜,偶爾夜雨傾盆,轟雷聲聲,她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任由雨自破敗的屋頂瀝瀝淋下,她默不作聲任由雨點打在背上,卻緊緊地護住了胸前。

    源冬柿知道,那副畫了丹波春景的畫,便被她放在了懷中。

    玉荻步行至平安京時,已經是春季尾聲,京中已不見了櫻花,朱雀大道兩邊的院落中竟有山吹花朵朵開放。玉荻已是一身狼狽,滿臉憔悴,她無措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在看到繁華的京都之後,她才知道,在這樣一個地方找一個人,該是多麽的困難。

    她隻知道,橘信義是貴族,而貴族,都是乘坐牛車的。

    她攔住了一輛路過的牛車,還未看見車中的人,便被侍從趕到了一邊,她腳下不穩,幾乎要被推到在地,源冬柿倉促間想上前扶住她,手卻從她身體裏穿過,眼睜睜看她摔倒在了地上。

    那侍從仰著頭,嘴裏說著:“肮髒的平民,別來碰髒了大人的車架。”

    玉荻低下頭,護著懷中的畫紙,默默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往前方走去。

    也不知道她在平安京流浪了多久,源冬柿看著她從朱雀大道漫無目的地走,逢人便問橘信義,然而別人看她一身狼狽,臉上全是髒汙,以為是被拋棄的平民女子,也不想跟她細談,隨隨便便說了幾句,便離開了,隻有一個人看她可憐,跟她說了一句:“橘信義大人,似乎是住在四條。”

    她不知四條在何處,隻得沿路詢問著過去,直到路旁一人聽到她的聲音,轉頭問道:“玉荻小姐?”

    源冬柿與她都扭過頭去,隻看見一個身穿岩井茶色狩衣的男子,源冬柿看了會兒,才記起來,她在玉荻意識之初見過這個男子,他在橘信義與玉荻分別時站在橘信義身後,似乎是

    橘信義流放丹波期間的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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