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冬柿發現之後,也並未聲張,她隻埋頭啜了一口熱茶,又將茶碗放迴杌子上,道:“可以問一下,信義大人喜歡畫景,還是畫人嗎?”

    橘信義將茶盅放迴杌子,衣袖順著手腕滑至他的手背,將小魚際那處墨痕掩蓋,他提起狩衣衣擺坐迴來,聽見源冬柿問道,便微微揚起下巴,似乎是想了想,才道:“景色吧。”他為自己斟了一碗茶,緩緩道,“丹波景色十分迷人,我在那裏待了十年,見過十季春櫻,賞過十輪秋風,每一年都是不同的模樣,那時候,心連同手中的筆,也變得貪婪起來,想將這一幕幕景色裝進我的畫紙,成為我的私人物品。”

    源冬柿抬眼看他,他正低頭品茶,燈光昏暗,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語氣並未有任何不妥之處,然而這話聽著卻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他又忽然抬起頭來,笑著看向源冬柿等幾人,道:“讓幾位大人白跑一趟,在下心中十分愧疚,這樣吧,在下送幾位大人幾幅舊作,便當是賠罪吧。”

    源冬柿正打算拒絕,忽地瞧見了牆上角落處一幅畫,屋中陰影蓋住了畫的大半部分,隻能看見角落處一雙踩著男士木屐的腳,她仔細想了想,道:“信義大人能將那幅畫送給我麽?”她伸手指了指那幅畫。

    橘信義扭過頭去,看見那幅畫時,他臉上笑意微斂,然後不太自然地說:“抱歉,這位姬君,這幅畫……不太方便相送。”

    “哦?”源冬柿一挑眉,然後道,“那我能去看看嗎?”

    “姬君輕便。”橘信義道。

    得到橘信義的準允,源冬柿便起了身,朝那幅畫走去,她離得越近,那遮蓋了畫麵的陰影便逐漸望上褪去,將畫中人顯現出來,那是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相貌清秀俊美,一頭短短及耳的灰白碎發,一身白色直衣,領口袖口與衣角處繪著藍色浪濤紋,腳踩木屐,手握團扇,下巴微揚,顯得傲慢而矜貴,他腰間係著一張猙獰的有著長長鼻子的麵具,身後一雙黑色翅膀,那雙黑翅大大張開,帶著遮天蔽日的氣勢。

    源冬柿默默看了會兒,又迴到了杌子邊上坐下,道:“信義大人人物畫得也十分不錯呀。”

    橘信義笑笑道:“我曾在絕境中偶遇這位天神,得到了幫助,於是便帶著虔誠之心將他畫下。”說著便又為源冬柿已經見底的茶碗添了茶,似乎並不想細談。

    源冬柿笑著道謝,捧起了茶碗,道:“希望那位天神也能知悉信義大人一片虔誠之心吧。”

    幾人從彈正尹府邸出來之後,已經是亥時了,此時四大條路已無人煙,隻剩下夜中的秋風吹得各幢宅院大門口的燈籠搖晃,將他們幾人的影子照得時明時暗。

    保憲從台階上緩步走下,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嗬欠,他肩上的貓又也伸了個懶腰,從喉嚨中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甩了甩細長的尾巴,趴在他肩頭睡著了。保憲身上為貓又順了順毛,又抹了抹鼻子,道:“可總算是解脫了,我從未聽說這位彈正尹公子竟嗜好熏香到這個地步。”

    博雅也是一臉戚戚:“我曾覺得宮中那位弘徵殿女禦身上的香味最為可怕,如今看來,還不如這位中務少輔的萬分之一啊。”

    他剛說完,保憲便扭頭去看源冬柿和晴明,道:“我跟博雅兩人全程表情痛苦不堪,你們倆倒似乎很是輕鬆啊。”

    源冬柿這迴有點心虛,她悄悄抬眼看向晴明,卻見晴明隻笑笑,並不答話。

    還好保憲與博雅接下來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討論起了為何中務少輔橘信義會突然在屋中燃起如此濃鬱的熏香,畢竟橘信義是以丹青而並不是熏香出名的。

    “當然,若是以熏香出名,怕也不是什麽美名。”源冬柿攤手道。

    保憲及博雅皆是點頭,而晴明卻笑著道:“可驅蚊蟲,算不算美名?”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

    博雅的侍從牽來牛車,幾人順勢上了車輦。車廂中少了秋風唿嘯,倒是要暖和一些,源冬柿的手之前被吹得有些冰涼,她雙手搓了搓,正往手掌中嗬著熱氣,忽然又聽見一聲貓叫。她抬眼一看,卻見晴明抓著貓又脖子,將貓又提溜到她麵前。

    源冬柿一臉懵逼。

    貓又之前睡得正香,如今被人抓著脖子提起來,很是不爽,前爪亮起了鋒利的爪子,扭著身體想去撓晴明,晴明笑了笑,另一隻手握著蝙蝠扇,在貓又兩耳之間拍了拍,也不知道他這蝙蝠扇有什麽功力,貓又瞬間就安靜下來,扭頭去看源冬柿,發出一聲軟軟的“喵”。

    源冬柿伸手接過貓又,小動物暖烘烘的身子將她冰涼的手捂了起來。

    保憲在一旁叫道:“晴明你這是什麽意思。”

    “發揮貓又的用處。”晴明氣定神閑道。

    保憲不服道:“貓又可是猛獸!”

    晴明笑笑:“現在也隻能替柿子小姐暖暖手罷了。”

    貓又:“……”

    源冬柿

    :“……”

    博雅看著保憲單方麵對著晴明咆哮,良久,才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晴明跟柿子怪怪的。”

    捧著貓又的源冬柿身體一僵,盡量將自己退到了車廂角落。

    而保憲忽然也反應過來什麽,眨了眨眼睛,扭頭看向博雅,道:“你這麽一說,我突然也覺得怪怪的了。”

    源冬柿眼角劇烈抽搐。

    此時,博雅侍從在車廂外喊了一聲“二條院”到了,源冬柿立馬將貓又一把塞進保憲的懷中,匆匆道了別,一手將市女笠戴上頭頂,一手提著衣擺,便從車輦中落荒而逃。

    她隻覺得耳廓一片灼熱,想來應該是紅了個透,謝天謝地晚上光線昏暗,應當是看不見她耳朵的,她掀開車簾,長舒一口氣,便要從車輦山跳下去,不過她忘了此次乘的車是博雅的,車廂與地麵還有些距離,等她反應過來,身體重心已經偏離,眼看是要摔個狗吃屎的。

    她有些慌亂,反射性伸出手掌擋在了身體前方,然而預想之中的冰冷的地麵卻沒有出現在她手掌之間,她在剛剛倒下的時候被什麽東西撐住,掌心間是細膩的略帶涼意的衣料。

    源冬柿抬起頭,隻看見她雙手撐在了一個男子肩頭,那男子白發如同初雪,輕輕地散落在了肩頭,一雙眼睛冷若深冬寒冰,讓源冬柿想起了被嚴厲的老校長支配的恐懼。

    源冬柿嘴角抽了抽,她直起了身子,幹笑道:“妖琴師,你怎麽在這兒。”

    “等你。”妖琴師冷冷道。

    源冬柿:“……???”

    妖琴師看了她一眼:“學琴。”

    源冬柿:“……”

    她就知道,這個生源緊張的空巢老校長是不會放過她的。

    “好好好,學學學。”源冬柿歎了一聲,錯開他的肩,便往大門口走去,走了一段距離,再扭過頭,卻見妖琴師正跟人微微點頭,她愣了愣,再仔細看去,卻見妖琴師正對著那輛牛車,而牛車的禦簾剛被人放下,她隻看見一隻極為纖長白皙的手從簾外又緩緩收入了車廂之中。

    她正奇怪間,妖琴師已經轉過了頭,一雙眼無甚感情,淡淡道:“今日學習《胡笳十八拍》。”

    “哦。”源冬柿飛快地扭過頭。

    源氏二條院中大多人都已歇下了,內苑迴廊上隻有盞盞桔色燈籠,在深秋的夜幕之中照亮出一笑方天地,源冬柿慢悠悠走迴屋前,踹掉木屐,將市女笠放

    在了廊上,便掀開了帷屏鑽進了屋中。

    屋裏暖爐的炭還未燃盡,她一進來便感覺到一股暖意迎麵撲來,將她身上寒冷的夜露蒸發殆盡,她也不除外衣,直接便撲到了枕頭上,深深吸了口氣,鼻間縈繞著淡淡的沉香,中還摻了一些絲柏木清香,比起中務少輔橘信義那災難一般的梅花熏香,此時此處,宛若天堂。

    妖琴師坐在四尺屏風下,將琴抱在了膝上,在琴弦上撥了個音。

    《胡笳十八拍》淒切而哀婉,而演奏者妖琴師仍是麵無表情,一點兒也不像被迫飄零異域的蔡文姬。

    而看著這張總沒有什麽表情臉,源冬柿便想到了另一張總是一個表情的臉。

    她翹了翹嘴角,眯起眼睛,學著狐狸的笑臉。

    妖琴師瞥了她一眼,冷聲道:“這曲子很喜慶?”

    源冬柿立馬收住笑容,咳了幾聲,正色道:“不,當然不,是因為妖琴師你彈得太好了,我為自己有著這樣的一位師父而自豪。”她拍了拍手,然後發現自己的姿勢有點像金三胖,又訕訕地收迴了手。

    妖琴師哼了一聲,又繼續撥弦。

    源冬柿雙手撐在了枕頭上,自言自語道:“若有男子親手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東西,送給一位女子,那代表著什麽。”

    《胡笳十八拍》第三段,感今傷兮三拍成,銜悲蓄恨何時平。

    親切淒楚含恨,聽得人心中低沉,而妖琴師卻道:“是愛慕吧。”

    源冬柿瞪大了眼,猛地扭過頭去看他,他埋著頭,十指仍在撥動著琴弦,絲弦在他指尖顫動,發出一聲聲低啞而又直擊耳膜的琴音。

    她覺得已經稍稍冷卻下來的耳廓又開始灼熱了起來。

    “你……說……”

    妖琴師看了她一眼,道:“是愛慕。”

    “你、你怎麽知道。”源冬柿覺得腦子裏一團懵,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起來,舌頭在嘴裏亂竄,幾乎是要打成一個結。

    妖琴師雙手頓了頓,那淒楚的琴音也停了停。

    他仰起頭,燭光在四尺屏風上投下了他一個飄飄忽忽的影子:“曾有一名男子,耗費十年隻為做一把琴,贈予他的戀人,隻是十年過去,戀人早已另嫁他人。他這一生隻做過這把琴,而這把琴在他有生之年,從未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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