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參議從三位皇後宮權大夫源博雅先生還很年輕,雙眉如刀,雙眼銳利如隼,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很是英武俊朗。身姿高挑而健壯,一身黑色束帶裝束,垂纓冠的飄帶在身後輕飄,鴨川香魚被他提在手中,如同他秋獵時挽在手中的雕弓。

    平心而論,博雅的相貌還是上品。

    可惜生錯了時代。

    紫姬身邊的女房們曾八卦過平安京中聲名赫赫的貴公子們。

    此時的貴女們心水的是源光以及晴明這一類型的小白臉,連那個曾夜中送信給晴明的左近少將也因膚色白皙而頗得青睞。

    而提及尊貴的殿上人博雅三位,則是歎道:“博雅三位是公子族兄,麵貌嘛……也是相當俊美的,若是五官再柔和些,膚色再白一些,眼神再溫柔些,更熟讀《白氏長慶集》一些,就更好了。”

    源冬柿一時好奇,問及博雅的八卦史,眾女人麵麵相覷,隻有弁君想了想,道:“似乎有一年的暮春初夏,曾有鬼女迷戀過他,夜夜吹落院中的紫陽花在他屋前,作了和歌送與他。”

    “然後呢?”源冬柿問,“成就了一段人鬼情未了嗎?”

    弁君正色道:“後來他說他院子晚上風太大,老把花枝吹到他門下差點讓他摔跟鬥,還把隔壁夜會的情書吹到他院子裏來,於是他就換了個住處。原本住在他隔壁的藤原大納言還怒斥他毀自己女兒清譽呢。”

    源冬柿:“……”

    她為那個可憐的鬼女以及隔壁的藤原大納言抹下一把辛酸淚。

    同樣都是姓源,一個把妹無數,一個至今還是雛。

    源冬柿歎了口氣,為這兩個命運截然不同的本家兄弟。

    博雅提著鴨川香魚,衝進了晴明破落的院子,他還未走近,源冬柿就感受到了此人身後濃濃的黑色鬥氣,她往後退了一步,給博雅讓出一條路,方便他徑直衝進院子將香魚朝晴明臉上扔。

    不過她這一退,剛好讓博雅注意到了她,博雅及時刹住了車,看了看源冬柿,再看了看坐在廊下悠然品酒的晴明,道:“晴明,你又召喚了新的式神?”

    源冬柿:“……喵喵喵?”

    源博雅皺眉:“九命貓?”

    源冬柿:“……我可是會打人的。”

    院中那些貌美的女郎衣袖掩住嘴角笑了起來,晴明笑了一聲,將酒盞放到身邊,寬大的袖子一揮,那些女子便都消失不見,隻餘半空

    中一張張人形紙符緩緩飄落。

    而那之前正在喂鳥的小姑娘則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到源冬柿以及博雅身前,看了看博雅,然後朝源冬柿伸出了手,道:“我叫神樂。”

    源冬柿笑笑握住她小小的手,道:“我叫源冬柿。”

    神樂仰頭看著她,眨了眨眼,在源冬柿手中塞了些穀物,源冬柿有些疑惑地攤開手心,卻隻見之前那隻圍著神樂的小鳥嘰嘰叫著,落在了她手中,啄食她手中的穀物。鳥兒一身絢麗的羽毛,尖喙溫柔地在源冬柿掌心輕蹭,時不時抬頭,用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她看。

    源冬柿睜大了眼睛,再去看神樂,小姑娘已經蹦蹦跳跳地鑽進比她還高的野草叢中。

    這時,她隻聽見一句略帶嫉妒的嘟噥:“為什麽神樂第一次見你就給你這個。”

    源冬柿扭頭,看見一臉“臥槽我妹妹居然不理我伐開心要抱抱”的源博雅,她一挑眉,舉高了手:“喏,給你。”

    停在她手心的鳥兒拍著翅膀飛了起來,然後忽然倏地啄了博雅鼻子一下,又迅速往院中野草叢中飛去,留給博雅一個紅紅的鼻尖。

    博雅摸著鼻子,扯著嗓子叫喚:“晴明!是你!”

    晴明坐在廊下,伸出手來,那隻鳥停在他指間,嘰嘰叫了幾聲,他輕笑著,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鳥兒的背羽,小鳥從喉嚨裏逸出一串極為舒服的咕咕生,然後拍了拍翅膀,化為一張白紙,自他指間緩緩飄落。

    晴明扭頭看向源冬柿及博雅,笑笑,道:“算是對二位的迎接儀式。”

    博雅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撥開身邊的雜草提步朝前,走了一半,迴過頭來看源冬柿:“你不過來?九命貓?”

    源冬柿扭頭看惟光:“我可以把腳上的木屐脫下來打那家夥嗎?”

    惟光:“不可以,冬柿小姐,我們沒有準備備用的木屐。”

    此時已是午時,夏日正午陽光的熱烈,伴著一聲高過一聲的知了叫聲,灑滿了這個破敗而又雜草叢生的院落,倒顯得生機勃勃。

    晴明斜靠著陳舊的廊柱,一手從身邊的走廊上抬起酒盞,輕輕啜了一口,歎道:“八幡的清酒入口清醇,真是令人一飲難忘啊。”

    “都什麽時候了晴明你還在家悠閑喝酒!”博雅將魚丟到一邊,道,“你有多久沒去陰陽寮應卯了。”

    晴明狀似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正色道:“在下最近正全力調查藤原優子小姐病倒一

    事,分身乏術,無法前往陰陽寮應卯。”

    博雅咆哮:“那你調查出來了嗎!”

    晴明笑了笑,伸手在裏衣領子上輕輕扯動,纖長白皙的手指扣上青色裏衣,連同那寸寸裸露的脖頸,顯得格外刺眼。

    源冬柿捂住狗眼,也跟著咆哮:“光天化日之下晴明先生請自重!”

    晴明眨了眨眼:“這便是在下調查的結果呀。”

    他的頸側有一道黑印,是前一晚的橋姬所留,然而與前夜不同,這道黑印已經擴大了不少,而且形狀也有所變化,像是什麽液體噴濺而出形成。

    源冬柿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像是一個平行四邊形。”

    源博雅扭頭看她:“平行四邊形是什麽?”

    “兩條邊分別平行……”源冬柿卡在半路,然後又在想她一個文科生為什麽要向一個一千多年前的日本人解釋小學生幾何,她指了指晴明的脖子,“這就是平行四邊形。”

    而晴明已經拉好了衣領,正色道:“光天化日之下,柿子小姐請自重。”

    源冬柿:“……”

    她一臉嚴肅地坐到了晴明對麵,道:“好的,那麽晴明先生,請問您昨夜收獲橋姬印記一枚之後,有什麽發現嗎?”

    “證實了在下的猜想。”晴明慢悠悠道,他將酒盞放至身邊,站起身,從廊下拾起一張人形紙符,嘴裏低聲念了幾串咒,便將紙符拋出,那紙符飛至半空,然後化作一名身著樸素的老婦。

    源冬柿也跟著站起身來,問道:“這個式神能幫我們找到橋姬嗎?”

    晴明扭頭看她,笑著道:“我請她在我們出門後將博雅三位帶來的香魚烤了。”

    源冬柿:“……”

    “怎麽,姬君不想吃?”

    源冬柿咬牙:“……想。”

    揮別留守宅中烤魚的老婦以及院中與小鳥式神玩耍的神樂,源冬柿、晴明、以及強烈要求同行的博雅,坐上了源冬柿來的時候乘坐的牛車。拉著比來的時候重了許多的車輦,老牛狠狠地噴了噴鼻息,甩了甩尾巴,心不甘情不願地駛過了晴明宅邸前的一條戾橋。

    晴明一手持著蝙蝠扇,在另一手手心間輕敲,他緩緩道:“在藤原優子小姐之前,也有女子一夕之間無緣無故昏睡不醒,隻不過家中並非權貴,所以也並未在京中引起注意。在下也是在某次陰陽寮應卯途中聽說的。”

    坐在晴

    明旁邊的博雅哼了一聲:“難得一迴去陰陽寮應卯倒還真聽說到有用的消息。”

    晴明笑道:“若不是那幾日博雅三位整日在在下門外吵著要見神樂,在下也不會想著去陰陽寮清靜清靜。”說著他望向博雅,一臉的意味深長,“說來,這都是博雅三位的功勞啊。”

    “你!”博雅猛地站起身來,然後狠狠地磕在了車輦木頂上,垂纓冠都給磕歪,斜斜套在發髻上。他哼了一聲坐了迴去,將垂纓冠扶正,臉朝一邊歪去,盡量使晴明不正視他額頭上的紅印。

    晴明笑了笑,然後自袖中取出一張紙符,他先在右手中指指腹上咬出一口,以血作墨,在紙符上畫了個圖形,源冬柿眼尖,瞧見那圖形正是一個五芒星,她朝前湊了湊,一臉的好奇,而晴明隻是左手握著紙符,右手食指中指抵在唇邊,閉上眼睛念了一連串的咒語。

    這咒念得比召喚烤魚老婦時要長了許多,源冬柿還以為晴明要召喚出什麽厲害的式神,比如啥荒川之主之類的,卻見晴明脖頸處緩緩飄下一團黑色霧氣,源冬柿愣了愣,反應過來這應該便是前一夜橋姬附在晴明身上的怨念。

    那霧氣先是飄得緩慢,接著便像嗅到了紙符上的血腥氣似的,猛地鑽進晴明左手上的紙符中。源冬柿看得仔細,直到最後一縷霧氣鑽入紙符中,她隱隱約約瞧見霧氣之中有一張臉。

    一個女子的哭臉。

    隻一瞬,那張哭臉忽然變得極為兇惡,張開了血盆大口襲向源冬柿,源冬柿反射性往後仰倒,卻見一隻極為纖長的手直直伸向那張鬼臉,一把將那鬼臉捏碎。

    源冬柿雙手在後撐著身體,胸口劇烈地欺負著,雖然不是第一次撞見鬼,但如此突然倒真的是第一次,她隻感覺到心髒似乎躥到了嗓子眼,整個喉嚨至胸腔都在轟鳴。她甩了甩腦袋,坐直了身,便瞧她對麵的博雅正將拔了一半的太刀收了迴去,一雙原就有銳利的眼睛此刻顯得兇神惡煞的。

    晴明那隻剛剛捏碎鬼臉的手此時正在整理身上略顯淩亂的狩衣,他臉上已經沒了平時略顯欠揍的微笑,隻凝神看著那張紙符,然後道:“這裏麵除了橋姬的怨氣,還有別的什麽東西。”

    源冬柿拍了拍胸口,說:“那張鬼臉不是橋姬的怨氣?”

    晴明搖搖頭,道:“不是。不過已經被在下消除了,一時間也查不出來。”他一把掀開竹簾,將那紙符拋出簾外,朝外麵牽著牛的惟光道,“便請跟著那張符走吧。”

    源冬柿此時已

    經稍稍平靜下來,她正要開口詢問晴明那張紙符的用處,卻見晴明已經迴過身,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眨了眨眼睛,對麵的晴明突然笑道:“姬君似乎並沒有太過害怕?”

    源冬柿仔細想了想,那鬼臉突然朝她衝過來時,她確實是嚇了一跳,但要說害怕,卻並沒有。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那鬼臉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雖然麵目猙獰,但像是看了許多次,所以並未感覺到害怕。

    她正想著,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陣悅耳的啾啾聲,她側頭循聲看去,隻見車輦簾子的縫隙中鑽進一直羽毛絢麗的小鳥,拍打著翅膀,慢慢落到了源冬柿肩頭,歪著腦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源冬柿看。

    源冬柿與它對視片刻,然後扭頭看向晴明,興奮道:“晴明先生,這是……”

    晴明笑著道:“看來它很喜歡你。”

    源冬柿伸出手臂,那隻小鳥也跟著跳到了她的臂彎,她朝博雅方向湊了湊,博雅抽了抽嘴角,一手捂額頭一手捂鼻子,往後仰了仰。

    源冬柿笑得格外不懷好意,那小鳥也跟著啾啾叫著跳到了她肩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牛車忽然停了下來,車輦外傳來惟光的聲音:“晴明先生,那張紙符停下了。”

    源冬柿掀開車簾,入目隻見漫山一片瑩瑩綠色,此時夏日陽光正烈,使得這綠更加耀眼,她抬手遮了遮眼前的光,卻忽然聽見了一陣鍾聲。她幾乎是馬上便辨認出這正是她之前聽過兩次的貴船神社鍾聲,而與之前兩次不同的是,這鍾聲清晰分明,似乎並不是很遠。

    她抬頭循聲望去,在刺目陽光的風係之中,看見了對麵山頭隱於山林中的貴船神社鳥居一角,鍾聲驚起的鳥雀拍打著翅膀從林間飛出,飛往更遠的地方。

    “這裏是……”她喃喃道。

    “貴船神社的茶園。”清明說道,源冬柿迴頭看去,隻見晴明已經掀開了簾子,折身下了牛車,他緩步行至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望著這漫山的茶樹,道:“天台座主良源雖禁止在六月和十一月的法會中調缽煎茶,但僧侶一向有以茶道靜心的修行,所以貴船神社並未停止茶樹的栽種。”

    “茶園?”博雅跟著跳下了車,左右四顧,“你們說的橋姬在茶園?”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那是不是應該叫茶姬?”

    晴明並未答話,而是徑直走到路旁一株茶樹邊上,他伸手撫了撫枝上的葉片,然後搖了搖頭,道:“這茶園已經許久

    未有人照料了。”

    源冬柿一臉莫名:“為何這麽說?”

    “茶葉應在最嫩之時采摘,而這裏的葉片大多邊角已經泛黃。”晴明歎道,“沒有人悉心照料,這片茶已經是錯過了。”

    他說著,徑直走入了茶園之中,源冬柿與博雅跟著上千,在茶園中走了沒多久,便看見了一處低矮的木屋,木屋門上落了鎖,那鎖鏈鏽跡斑斑,布滿灰塵,想來也是許久沒有人居住了,而繞過這座木屋,源冬柿便聽見了隱隱的水流聲。

    她循著水流聲走去,待水流聲越來越清晰之時,一陣清涼的風拂開了麵頰上的灼熱氣息,一條小河從山上蜿蜒而下,水並不深,但勝在清澈,水流被河底石頭激起老高,又帶著白色的水花拍迴水麵。

    河邊一塊巨大的石頭,在山林的綠,與陽光的金與粼粼水光交相映襯下熠熠發光,而那快石頭上的一道血跡也被這些光亮映得刺眼。

    源冬柿走到石頭邊上,望著那塊血跡,看了許久,才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的源博雅的聲音:“這不是晴明脖子上那個……”

    “平行四邊形。”源冬柿道。

    這血跡已經十分陳舊,但仍可辨認得出形狀,正與晴明之前脖頸上的黑印一模一樣。

    她用手輕輕撫上石麵,因為常年潮濕,這塊石頭縫隙裏已經長出綠幽幽的青苔,她指腹慢慢摸索著,直到摸到一處人為鑿刻的痕跡。

    她頓了頓,用手將凸麵的青苔抹去,凹麵的青苔使得那刻上去的幾個字清晰而完整。

    彌真,茶茶。

    源冬柿唿出一口氣,然後迴頭對源博雅已經正緩步走來的晴明道:“我直到那位橋姬的芳名了。”

    “不是茶姬嗎?”博雅插嘴道。

    “走開!”源冬柿甩了甩手,然後看向晴明,道,“晴明先生可以去問問,負責照料貴船神社茶園的人,是不是一個叫做茶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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