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總也長不高,不但比同胞的弟弟要矮上許多,就是和旁人家比他年幼的孩子比,也要小上一圈。

    而弟弟,到了三歲,也還是不大能說得清楚話。

    句子稍長一些,他便要愣在那裏。侍女反複地教也無甚用處,他明明長得一副聰明模樣,內裏卻那般蠢笨。

    雙生子的母親,想了又想。

    難道是自己養育孩子的方法出了差錯?

    要不然,為何一個兩個都這樣?

    她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可悲的事,為什麽偏偏發生在她的身上?

    一個侏儒,一個傻子,要她怎麽辦?

    她看看哥哥,想要掐死了事,看看弟弟,也想一殺了之,但她到底沒能狠下心腸。

    驚懼過後,她照常養著弟弟。

    笨一些,便笨一些吧。

    隻要裝得好,旁人也不會天天盯著他的遲緩愚鈍。

    至於哥哥,一眼便能看出的異樣,自然得藏起來。萬幸,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哥哥還活著的事。

    她將孩子養在外頭,隻偶爾去見一見他。

    老夏王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過一個侏儒兒子。

    因為她藏得嚴實,小祝才得以平安長大。

    生在王室,殘缺如他,是絕不會被容許存在的人。

    他能活著,全是運氣。

    出生時的那些不幸,反而是他的幸運所在。

    那一年,大雪飄香,焦玄穿過叢叢臘梅見到他時,浮現在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

    小祝的母親,病懨懨的,裹著厚重的狐裘,伸出手撣去臘梅花瓣,咳嗽著問:“如何?”

    焦玄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縱然他見多識廣,也沒有法子將侏儒變成常人。

    小祝的母親很失望,連聲咳嗽。

    小祝卻一臉欣喜。

    那個瞬間,被母親軟禁了十幾年的小祝,頭一次嗅到了自由的滋味。

    他很清楚,母親就要死了。

    他的人生,即將出現巨變。

    所以,他牢牢抓住了焦玄的衣袖。

    在那間狹小的“牢房”裏,他們談天,說地,漫無邊際地談論一切。

    焦玄被他的博學和野心震驚。

    和他的弟弟不一樣,小祝是個十足的聰明人。

    他娘雖然不大親近他,但他想要的書,每一本都會被按時送過來。他的屋子裏,除了桌椅床榻,便全是書。

    焦玄說起仙人,他也興致勃勃,絲毫不覺得焦玄是個瘋子。

    他們相談甚歡,成了忘年之交。

    小祝的母親臨死前,將兒子托付給焦玄,希望焦玄能讓他們太平地活下去。

    可太平,從來不是小祝想要的東西。

    他牽著弟弟的手,一步步朝高處攀爬,一直爬到距離帝位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張龍椅,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便一定要拿到手的東西。

    即便他無法坐在人前,他還是想要它。

    沒多久,老夏王一命嗚唿,皇子們傷的傷,死的死。

    傻子稱了帝。

    焦玄和小祝,一人一邊,守在傻子身側。

    越過笠澤後,他們依然如故。

    國師和弄臣,是建陽帝身邊最重要的人。

    而二者之間,侏儒又要重過國師。沒有小祝,建陽帝便是個廢人。

    焦玄波瀾不驚地說完往事。

    楊玦的臉色,已如死灰般難看。

    他肩上的傷口,不斷地滲出血來,就像他那顆剛被國師捏碎的心髒一樣痛苦。

    忽然,“嗤啦”一聲。

    角落裏點著的燭火,燃到盡頭,熄滅了。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

    楊玦遲疑著,斟酌著,問了一句話——

    “誰才是建陽帝?”

    焦玄站起身,重新去點了燈,背對著他,低聲道:“他們二人密不可分,少了誰,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建陽帝。”

    楊玦盯著他的背影,胃裏一陣翻湧:“那麽,誰才是我的父親?”

    似乎料到他會問,焦玄轉過身來,臉上不見一點驚訝:“殿下真的想知道?”

    楊玦勾起嘴角,聲音帶著些微顫意:“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不能聽的?”

    焦玄擦擦手,拄著拐,緩步朝他靠近:“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但很可惜……”

    他走到床邊,頓了頓,像是有些猶豫不知怎麽說才好。

    楊玦聲音裏的顫意變得更加明顯了些:“國師為何不說了?”

    焦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殿下,不是微臣不願意告訴您,隻是這件事,恐怕世上根本無人知曉。”

    “你在胡說什麽?”楊玦麵若金紙地看著他。

    焦玄道:“您也知道,那倆人一旦分開,便會露餡。那種模樣,怎麽能叫侍寢的妃嬪看見?”

    楊玦用沒有受傷的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

    焦玄口氣還是平靜的,但眼神變了兩分,像是憐憫又像是譏嘲:“雖說殿下不清楚,但這後宮裏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那些侍寢的妃嬪,每逢入夜,便會服用湯藥。”

    皇帝來時,每個人都在昏睡。

    從來沒有女人見過建陽帝的睡顏。

    她們生下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焦玄道:“不管怎樣,殿下都是建陽帝的兒子,是大昭的皇子,至於旁的,並不重要。”

    楊玦手一鬆,吐到了被子上。

    他已經許久沒有進食,胃裏痙攣,吐出來的全是酸水。

    因著空空蕩蕩,沒有東西可吐,愈發得痛苦不堪。

    寢殿裏,隻有他的幹嘔聲。

    焦玄不再言語,拉過椅子坐下去,看著他吐。

    光看楊玦的樣子,不管是建陽帝還是小祝,似乎都和他長得不太相似,但他們二人之間,的確有一個是楊玦的親生父親。

    隻是無從分辨罷了。

    就算小祝活著,也沒什麽區別。

    畢竟,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父親是誰的孩子,早就都被悄悄處置了。

    活下來的皇子和帝姬,都是些看不出征兆的孩子。

    這其中,隻有楊玦一個,從小患病,深得小祝喜愛。

    小祝總覺得,楊玦是他的孩子。

    但是,誰知道呢?

    焦玄沉默著,等待楊玦恢複平靜。

    厭惡、惡心,都是無意義的情緒。

    他能殺人,卻不能接受自己是侏儒和傻子的兒子麽?

    世上哪有這麽可笑的事。

    焦玄等他吐完,遞過去一塊雪白的帕子。

    “殿下如今可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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