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國師讓人遞了消息過來。

    字條是直接被送到楊玦手上的,他們一個也沒有看過內容,隻知楊玦一看便臉色大變,急急來了國師府。

    而國師府門前,守著一群人,各個麵色肅冷。

    像是早就料到楊玦會來,一見到楊玦的馬匹,他們便齊刷刷分開,空出一條長路。

    那場景,怎麽看都很古怪。

    偏楊玦來得急,人也沒帶幾個。

    他們幾個跟在後頭,隻覺得膽戰心驚。

    國師自來高深莫測,就算突然想殺了六皇子也不奇怪。誰叫六皇子這人,是個死不足惜的爛人。

    但六皇子死了,他們又怎麽可能苟活?

    真是怕死碰上送葬的,倒黴透頂。

    幾個人都緊緊衣袖,擺出了拔劍的姿勢。

    唯有楊玦,隻顧提著燈埋頭走路。

    夜風吹起他的衣袂,吹亂他的頭發,將他一張臉吹得又熱又燙。酒氣似乎上了頭,風吹不散,反而更盛。

    他以為自己喝得並不醉,但這熱昏沉沉的,連視線都有些發糊。

    揉揉鼻子,楊玦停下了腳步。

    “你在做什麽?”走了半天,他終於找到了想見的人,但眼前景象並不是他想看的,“我問你,你在做什麽?”

    等不及對麵的人迴答他,他定定又問了一遍。

    與此同時,手垂下,眼尾也垂下。

    他看向地麵。

    那上邊空無一物,如同幼時他的身旁。

    他從六七歲就認識薛懷刃。

    那個歲數,還是個傻頭傻腦的小孩子年紀。

    他同建陽帝不親近,又沒有了母親,自覺在那宮殿裏無人可靠,孤獨得緊。

    是以,當國師帶著薛懷刃來到他麵前時,他高興壞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同吃同住,一道上學習字,真真的情如手足。稍長大些後,雖不再天天住在一道,但薛懷刃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對他總還是要比旁人更親近兩分。

    就算他們喜好不同,行事做法不同,但他們之間的感情怎麽也比他和那些異母兄弟要深厚。

    至少,他是一直這麽想的。

    所以他胡鬧,他喜怒無常,他肆意地發著脾氣,他以為不管旁人怎麽變,他們之間都不會變。

    然而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憤怒,臉上好像更燙了。

    烙鐵一樣的灼熱,讓楊玦一把將手裏的燈籠摔了出去。

    高高竄起的火苗,照亮了薛懷刃手裏的劍。

    那劍看起來實在太過幹淨,仿佛才從劍鞘裏取出來,連一顆灰塵也還沒有來得及沾上。

    但楊玦一望便知,這幹淨隻是虛無縹緲之物。

    劍刃斬過血肉時,若動作足夠迅敏,鮮血便幾乎無法裹附在劍身上。

    這種異常幹淨的劍,才是最可怕的兇器。

    楊玦的視線,從劍移到薛懷刃身上。熟悉的臉,熟悉的姿態,隻有殺氣令他陌生和張皇。

    就算是在他的麵前,薛懷刃也沒有斂去殺意,收起長劍。

    楊玦不由得抱緊胳膊。

    他似乎穿錯了衣裳。

    這該死的輕薄夏紗,叫夜風一吹,簡直寒徹筋骨。

    他突然打了個噴嚏。

    即便是這種情況下,鼻子癢,依然會打噴嚏。

    他身後同來的侍衛,已全部拔出了劍。

    哪怕是個爛人,他也是個身份尊貴的爛人。而這樣的爛人,要死之前,總會有人不得不跳出來保護他。

    但劍光映在臉上,薛懷刃還是沒有把劍收起來。

    他隻是淡淡的,從眼神到語氣都淡漠得要死:“天色不早,殿下還是早些迴去歇息吧。”

    楊玦大怒。

    歇息?歇哪門子息?

    他還睡得著麽?

    烏黑的眼仁在收縮,楊玦耐著性子:“我一沒讓你放下兵器,二沒說要取你性命,隻是問你在做什麽,你也不肯告訴我?”

    他們明明不久之前才見過麵,那個時候,他看起來分明沒有什麽異常。

    是因為那日讓他見到了祁太微麽?

    楊玦在原地慢慢地踱步。

    “難不成總同祁家那個小瘋子待在一起,你如今也瘋了?”楊玦麵上酒氣逐漸褪去,“你倒是將根由告訴我,有什麽事值得你這樣發癲?”

    “殿下,”薛懷刃劍上滴血不沾,麵上卻染著血腥,“您真的該迴去了。”

    楊玦板著臉,沒有動。

    他當自己還是六歲小童麽?

    讓睡便睡,讓吃就吃。

    從他來到這裏,見到薛懷刃起,周圍便安靜了下來。

    國師不見蹤跡,國師的手下也沒有出現。

    這裏仿佛是個特地給他和薛懷刃留出來的酒桌。

    雖然沒有酒,但並不妨礙他們談話,也不妨礙楊玦想要將金樽、巨觥全部砸在薛懷刃臉上。

    他罵道:“你少給老子鬼扯!我憑什麽要走?”

    他講話粗俗得很,一點沒有皇子風範。

    薛懷刃輕輕歎了口氣。

    楊玦麵上神情扭曲了下:“昊天罔極,國師對你做了什麽,你要這般對待他?”

    薛懷刃道:“殿下既然什麽也不知道,又何必多管閑事?”

    “閑事?”

    “噌”的一聲,楊玦被熊熊點燃。

    怒火燒得他頭頂都在冒煙,身上的寒意也早就消散了。

    “你的事,竟然算我的閑事?”

    熱得發狂,他的語氣也燒了起來,焦灼不已:“你就當真什麽也不想告訴我?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個不中用的人?”

    薛懷刃提起了劍。

    楊玦身後一陣騷動。

    氣氛緊繃,似乎一觸即發。

    但楊玦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擺了擺手,讓他們把劍都放下:“我的好哥哥,算我求你,你就告訴我吧。”

    “殿下,我就算告訴你了,你又能怎麽樣?”

    “什麽意思?”

    “你會義無反顧站在我身邊麽?”

    楊玦愣了下。

    薛懷刃笑笑,不再言語。

    楊玦看著他麵上那抹淡到幾乎不存在的笑,仿佛有大雨兜頭淋下。

    “殿下若是覺得自己被蒙在鼓裏,心中不痛快,那便迴頭再去問國師吧。左右你今日會來,也是受了國師的邀約,而不是我的。”

    楊玦沉默了一瞬,而後道:“你要殺了國師?”

    薛懷刃用指腹輕輕拭過劍身,垂眸道:“這倒不是。”

    “那麽就是國師要殺了你?他為何如此?”

    薛懷刃抬起眼來:“因為他不得不殺。”

    “因為我已不可能再做他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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