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麵上怒意已經半點不再遮掩。

    祁遠章卻依舊視若無睹,照常吃他的菜。

    燒鵝撕開,翅膀不要,隻吃兩條腿。吃完左腿,還有右腿。他吃得津津有味,姿態還挺優雅。

    太微的火氣更大了。

    他莫名其妙逮了她出門,也不說做什麽,去哪裏,隻帶著她四處亂逛。逛便逛罷,他偏偏又要喬裝打扮。花裏胡哨的袍子太顯眼,便換做了灰撲撲的顏色,身上的首飾玉佩也全摘了。

    太微耳朵上的金丁香,都差點叫他捋了去。

    可他自己手上戴著的那枚翡翠扳指,卻並沒有取下來。

    太微問他為什麽不摘,他也不說,隻顧左右而言他,講她的金丁香不大好看,應該換掉。

    出了門,他領著她瞎走,先去看湖。

    湖麵上波光粼粼,他伸手就是一揮,將半湖美景漸次打碎。水波被風吹得湧過來,一直湧到腳邊,他卻不許太微後退。

    眼看鞋子要濕,太微如何能理他,當即後退三步,離他遠遠的。

    他見她動作迅速,身手靈活,突然嗤笑道:“你天天悶在府裏,所學不過些琴棋書畫詩酒花,且大多還學得平平常常並不算拔尖,什麽時候還學了旁的東西?”

    聽出了話裏的古怪意味,太微的眼神微微一冷。

    她垂眸看向鞋麵。

    鞋尖上繡的那朵小花已經被湖水打濕,紅得更豔,綠得更濃,愈發得像朵假花。

    他說的話,和她即將要說的話,都同這朵花一樣的假。

    她爹這隻老狐狸隻怕已經開始懷疑她。

    於是她不問反答,說了一句“您覺得呢”?

    祁遠章背對著湖麵,腳下濕漉漉的,仿佛下一刻便會被風吹進湖裏:“我覺得?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瞞得還不少。”

    太微慢慢抬起眼來,眼睛裏沉沉如井:“人活著,總是有秘密的。”

    “何況,您瞞著我們的事,難道便少了嗎?”

    少女的聲音漸漸鋒利起來,刀子般劃破假麵:“留我招贅?您真想招贅?未必吧。”

    祁遠章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忽然戛然而止:“你從來沒學過拳腳,更不會功夫,可我近些日子看你,卻總覺得你是會的。”

    太微往後又退了一步。

    這下意識的舉動,是多年來讓她活下去的根本,但她昔日麵對的人,不是她的父親。

    她站定了,蹙著兩道秀眉,略一思忖,退出去的一步又邁迴了原處。

    “娘親的瘋病,您知道多少?”

    祁遠章仰頭望向長空,正巧有鳥雀飛過,撲棱的翅膀像一陣狂風將迴憶悉數吹來,他想起當年薑氏發作時的模樣,想起自己當時的慌亂和驚駭,想起後來太微差點受傷的事……

    他記得的東西,太多了。

    他知道的東西,卻實在不算多。

    時至今日,他仍然沒有完全參透其中的玄機。

    “你娘的病,興許不是瘋癲所致。”

    “那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我又如何能知道。”祁遠章背著風咳嗽了兩聲,“大約是什麽怪病吧。”

    即便不是瘋,一定也是病。

    不對勁,有異常,不是病還能是什麽?

    隻是這場怪病來勢洶洶,氣勢驚人,一旦發作,便讓人從肉體扭曲到魂魄,痛苦得不成人樣。

    祁遠章木著臉道:“既是病,便有可能傳給旁人。”

    太微原本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突然聽到這麽一句,悚然一驚。

    他說得沒錯!

    有些病,是要傳染給他人的。

    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上,也從來沒有想過,母親和她的經曆,也許是某種病症所致。

    祁遠章木著的五官,僵在風裏,愈發得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血親之間,總較外人不同些。你娘身上有怪病,你身上就真的不會有嗎?”

    太微屏住了唿吸。

    風聲在耳畔響亮起來。

    唿唿——唿唿唿——

    仿佛有人貼在她耳邊吹氣,吹得她寒毛直豎。

    她想笑一笑,但嘴角是僵的,同對麵父親的臉一樣僵。他們父女倆,站在湖邊說著不能同旁人道的怪話,神情如出一轍的僵硬。

    “如果我有,又如何?”

    太微的雙手握在了一起。

    細白的手指看起來柔弱易折,實在不是什麽有力量的樣子。

    她說出口的話,同樣沒有什麽力道。

    一切都亂了。

    一切都同她預期的發展迥乎不同。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父親考慮在自己的計劃內,可事情一件件發生著變化,到這一刻,他們已經開始掏心掏肺地說起驚人的秘密。

    母親的秘密,她的秘密,還有他的。

    太微忍不住心道:

    他們三人,隻怕全是怪胎。

    她看著父親,等著他迴答。

    他於是笑了起來。

    “那就全然不同了。”

    祁遠章笑著吐出這麽一句話,終於離開湖邊,朝幹燥的地方走過去:“你娘看見了天下大亂,血流成河,你看見了什麽?”

    太微往河邊柳樹走去。

    天氣冷,樹也不像樹,光禿禿,猙獰又扭曲。

    她聽見他用了“看見”兩字,失笑道:“那絕不是‘看見’而已!僅僅隻是看見,不會那樣可怕和真實,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幻象。”

    祁遠章麵露思考之色:“不是‘看見’,難道是親身經曆?”

    可人明明一直都在他的眼前,怎麽可能一夕之間便經曆了數年光陰?

    他有些困惑。

    太微同樣不解。

    她雖然比他明白得多,但仍然遠遠不夠。

    她想了想,折中道:“比‘身臨其境’還要深刻,對我而言,那一切就都是真的。”

    “原來如此。”祁遠章點了點頭。

    太微道:“娘親將之稱為夢,我稱為前世。她的夢裏,建陽帝稱帝之時,你便不在人世;我的前世裏,你也隻活到了來年五月。”

    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便沒有什麽可瞞他。

    “複國軍的人,將你一箭穿心,當場斃命。”

    太微壓低了聲音。

    少女天然柔糯的嗓音也變得沉重起來。

    “出事後,慕容舒退了婚,我被祖母逼迫嫁給周定安,我不肯答應,她便要硬來。”

    “我自然不從,她硬來,我也不會服軟。”

    太微冷笑一聲:“我差點殺了周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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