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抬起頭來:“大夫?”

    小七拎著食盒,吧嗒吧嗒跑到她邊上,小心翼翼看一眼遠處的大黃狗,壓低聲音道:“是啊,是個大夫。”

    她說著放下手裏的東西,比劃起來:“這麽高這麽瘦的一個老頭兒,留著山羊胡,這麽一撮……”

    小孩兒白白胖胖的手指頭環成了一個圓。

    那胡子顯見得是不多。

    太微揉了揉臉,叫風吹了半天,臉上的肉也僵了。

    她邊揉邊含含糊糊地問:“你怎麽知道沈嬤嬤說的是假話?”

    小七伸出手來幫她一道揉臉,揉麵似地前後左右揉得均勻極了:“沈嬤嬤說是客人,可那老頭明明背著藥箱呢。”

    太微輕輕抓住了她的手:“你認得出藥箱?”

    “這是當然!”小七一臉驚訝,“我也是看過大夫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大夫背的藥箱是什麽模樣?”

    太微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倒是我小瞧你了。”

    小七見她笑,也跟著笑,一雙眼睛笑得彎彎如月,可愛極了:“那你誇誇我。”

    太微就摸摸她的頭,笑著道:“看你憨乎乎的,沒想到也是隻聰明瓜。”

    小七貓似地往她懷裏拱:“壞五姐,哪有你這麽誇人的。”

    太微抱著她哈哈大笑,笑完了去看地上的食盒,一看好幾層,怕是裝了不少東西,於是笑道:“拿了什麽寶貝來?”

    “全是我愛吃的!”圓滾滾的小貓揚起亂蓬蓬的腦袋,語氣頗有些得意,“全是往前祖母不許我吃的!”

    這得意乃是真情流露。

    換了太微,一定也同她一樣得意,一樣高興。

    如今祁老夫人做不了主,管不了那麽多了,小七想吃什麽便吃什麽,自然歡喜。

    畢竟人活一世,吃喝玩樂,少一樣都像是白活了。

    小七仰臉望著太微:“五姐,你說沈嬤嬤為什麽領著個大夫?是祖母病了嗎?”

    她年紀還小,尚不懂遮掩,心裏想著什麽,麵上便露出什麽。

    一方麵她希望祖母真的病了,另一方麵她卻又有些擔心。

    她不喜歡祖母,但想到祖母真的會死,又莫名有些難受。

    這份情緒複雜且矛盾,令年幼的她根本無從分辨。

    她隻能問年長的太微:“五姐,我明明一丁點也不喜歡祖母的……”她小聲再小聲,像是慚愧自己不夠心狠,又像是覺得自己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

    “可為什麽想到她病了,我又忍不住為她難過?”

    她是真困惑,想不通,奇怪得要命。

    太微卻並不覺得意外。

    這樣的小七,才是她心疼的那個小七呀。

    祁家諸多女兒,隻有小七同她們真的不一樣。她心軟,再壞的人落在她眼裏,也是一條命,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會盼著天下太平,人人安康,而不會想,管他們去死,同我有什麽幹係。

    於太微看來,如此純真,委實可笑,但她心裏並不希望小七改變。

    小七柔軟的心,如果能一直這樣柔軟下去,該有多好?

    她真的一點,一點也不想要小七變得同她們一樣冷硬。

    冷硬的家夥太多太常見,何必再多個小七?

    太微凝視著小七,鄭重而嚴肅地道:“不論是誰,病了總是讓人難過的,有什麽不對。”

    小七點了點頭,忽然反問了句:“那五姐你呢?你想到祖母病了,也會為她難受嗎?”

    太微一僵。

    難受?

    她恨不得放兩根炮仗,再去舞個獅,哪裏會難受。

    然而這話不好說給小七聽。

    她又不想扯謊騙她,隻好另起話頭道:“你想想方才沈嬤嬤的臉色和語氣,像是驚慌失措的樣子嗎?”

    小七低頭看地,迴憶起來。

    “不像。”

    太微道:“這就是了,如果祖母真病了,她會這樣鎮定嗎?”

    小七略一思索,深以為然,轉身撅著屁股去地上拿吃的。兩碟果子,一碟糖,並些香酥點心——果然是過去祁老夫人絕不會讓她吃的東西。

    嘴裏塞了糖,小七重新湊過來,問太微:“五姐,你成天都同阿福說些什麽呀?”

    太微天天賴在紫薇苑跟狗說話的事,連小七都知道了。

    “阿福是條狗,定然不會說人話,你有話為什麽不來尋我說?”

    她眼巴巴地看著太微,倒像是同狗爭寵。

    太微不由啼笑皆非。

    有些話,她能同條狗念叨,卻不能跟人說,實在不是因為她喜歡和狗說話……

    她是沒辦法。

    國師、鬆山縣、祭祀、預知……

    不管哪一段,都不是能隨便和人提起的事。

    太微搖了搖頭:“我能和它說什麽話,不過是逗它罷了。”

    小七坐在欄杆上,兩條腿晃晃悠悠:“也是,阿福兇巴巴的,能和它說什麽。”

    話鋒一轉,她忽然道:“五姐,無邪哥哥近日為何不來了?”

    “……”

    “我好些日子沒有見著他,都快不記得他生得什麽模樣了。”

    “……”

    “五姐?五姐你怎麽不說話?”

    太微扶額:“你惦記他做什麽,他要是天天來才不對,不來有什麽可奇怪的。”

    小七咬著點心,沫子撲簌簌落下來,下雪一般,吃得一手都是渣:“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麽……”說完她驀地老氣橫秋歎了一口氣,“我可真想快點長大啊。”

    太微瞪了她一眼。

    長大有什麽好,真是小孩子。

    她沒好氣地道:“等你長大便該後悔了。”

    小七咯咯笑,並不把她的話放在心裏:“我才不會後悔呢,等我長大了,便有長長的腿,長長的胳膊和細細的腰肢了。”

    她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腰,又摸摸自己短短的腿。

    一手點心沫子全沾到了衣裳上。

    太微又氣又好笑,沒奈何地伸手去幫她拍幹淨。

    小七自己也跟著拍,不想越拍越髒,終於笑成了一團。

    鎮夷司北麵的地牢裏,此刻卻有人笑不出來。

    不知道是因為底下空氣憋悶,光線晦暗,還是怎麽的,六皇子楊玦一張俊臉陰沉得像是馬上就要下雨。

    他把手裏的鞭子甩得啪啪作響。

    軟鞭去時剛勁,收時柔軟,倒是真會使喚。

    隻是響聲迴蕩在地牢裏,催命般煩人。

    薛懷刃終於停筆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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