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熙熙攘攘,竊竊私語。聲音一浪接著一浪,拍打在太微耳邊,震得嗡嗡作響。她擠在角落裏,什麽也看不清。

    盛夏時節炎炎的烈日,高懸在眾人頭頂上。

    太微屏息凝神,提著一顆心,慢慢地往前方走去。

    許是見了屍體覺得害怕,她行進間,不斷的看見有人慘白著一張臉迎麵而來。他們腳下匆匆,麵上惶惶,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不過晃眼,如潮的人海便已漸漸退去。

    太微越往前走,身邊的人便越少。她目之所及,很快就隻剩下了寥寥的幾個身影。

    空氣裏彌漫著令人皺眉的氣味。

    那些人站在那,捂著鼻子,又或捂著嘴,沒一會便也要調頭離去。

    太微緊緊握著拳頭。

    她已經嗅到了血和腐敗的味道。

    烈陽下,灼灼的溫度,加快了屍體腐爛的速度。這樣的炎熱,令沒有了靈魂的皮囊,崩壞變色,散發出濃烈的腐臭味。

    太微見過屍體,卻沒有聞到過這樣的氣味。

    她有些惡心。

    不知是緊張帶來的,還是這股味道帶來的。

    她在距離城牆還有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周圍空蕩蕩,已經沒有多少人,零星的幾個也都隻白著臉,在悄悄張望。

    ……看來長喜聽來的消息是真的。

    建陽帝將屍體掛在了城門口示眾,明令不許人為其祭拜收屍。

    是以屍體掛在那,叫太陽暴曬著,卻無人敢上前殮屍。

    太微胳膊上挎著一隻小小的竹籃。

    她低著頭,站在人旁,裝作路過,朝著城牆上的屍體望了過去。可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隻老鴉。

    日光下,那扁毛畜生的黑羽泛著紫藍色的金屬光澤。

    它的長喙,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焰狠狠燎過。

    太微眼睜睜地看著它張開翅膀,滑翔般自遠處飛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屍體的肩膀上。它的爪子,緊緊抓住了屍體的肩。

    那沾滿血汙的衣裳,在它的爪子下,顯得愈發得狼藉不堪。

    “呀——”地一聲,這隻烏鴉收起雙翅,一低頭,啄食起了屍體上的肉。

    人死如燈滅,屍體早不會唿痛。

    可這場景落入活著的人眼中,便太過驚駭。

    太微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她看不清那具屍體是不是師父。

    那些血汙,那些猛烈灼人的陽光,那些被腐物吸引而來的畜生,都嚴重影響了她的認知。

    太微反複告誡自己,要冷靜。

    但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她怎麽也冷靜不下來。

    她心裏雷鳴電閃,驚濤拍岸,是要溺死人的大動靜。

    屏住唿吸,太微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已經來了,便沒有現在迴頭的道理。

    她低垂著眉眼,再次抬起了腳。

    可這一迴,她的腳跟才碰到地,便定住了。頭頂上的太陽,仍然還是先前的模樣,火紅而滾燙,但太微身上卻沁出了冷汗。

    不過是瞬息間的事,那層冷汗便涔涔地布滿了她的背部。

    她僵直著身體,挎著籃子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她身後的人,站得很近。

    有隻手,帶著沉沉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姑娘怎地這般好興致來看個死人?”

    他立在她身後,低著頭,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他的唿吸聲,近在她的耳畔。

    大庭廣眾,青天白日之下,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撥開了她頰邊碎發:“五姑娘很熱?怎地出了這一身的汗?”

    太微聞言,強自鎮定,一偏頭躲開了他的手。

    她轉過身來,白白一張俏臉,淡紅一抹櫻唇,尖尖下頜,在天光底下有種鬼魅般的美。

    薛懷刃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太微迴望過去,緊了緊手。

    他穿著常服,一身閑適,不像是有公務在身,反像是出門閑逛的樣子。

    熾熱的烈陽底下,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怎麽,換了身衣裳,五姑娘難道便不認得在下了?”

    他幽幽歎口氣:“由此可見,五姑娘滿嘴謊話,實無一句可聽。你但凡說的有一字是真的,便不該如此。”

    說著話的時候,薛懷刃唇邊還帶著笑意,可他的眼神,冷得要命。

    太微叫他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說什麽愛慕多時,卻連人也記不得。”

    “薛指揮使。”太微別開臉,極輕聲地說了一句,“我是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您。”

    他是一直都在,還是才來?

    他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而且她今日這副樣子,他是怎麽一眼認出來的?

    太微有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她過去竟不知道,薛懷刃是這樣陰魂不散的家夥。

    太微心裏很不痛快。

    這時候,遠遠的走來了兩個人。

    一個很高,一個更高。

    更高的那個,懷裏抱著一把繪牡丹花的紫竹傘。

    兩個人,並肩而行,逆光而來。

    這場景落在太微眼裏,眼熟極了。

    她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就是如此。

    抱傘的那個,名喚斬厄。

    背著箭囊的那個,叫做無邪。

    她全記得。

    ……

    太微垂下了眼簾。

    她初遇薛懷刃的時候,薛懷刃隻是個花匠,孑然一身,身無長物。

    他身邊沒有護衛,沒有侍從,沒有任何人。

    不似現在的他。

    雖然他們是一個人,但對太微而言,終究還是不同的。

    太微後退了一步:“薛指揮使若是無事,我便先行告辭了。”

    薛懷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五姑娘這便要走?”他笑了起來:“莫不是在下擾了五姑娘觀屍的興致?”

    聽見“觀屍”二字,太微杏目一斂,咬緊了牙關。

    薛懷刃漫不經心地笑著,搖搖頭道:“時辰還早,五姑娘不必著急,走近了慢慢地看吧。”

    他說的,像是要去賞花。

    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初次見他,一定會奇怪,以怪僻狠戾、手段殘暴聞名天下的鎮夷司指揮使,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漂亮的年輕人。

    他身上還帶著少年的張狂和青澀。

    那些複雜微妙的東西,令他的好看,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隻是那複雜底下,始終帶著陰鬱涼薄的寒氣。

    他的好看,是冷的。

    冰冷冰冷,深井幽泉一般。

    像個雕琢精美的假人,瓷做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二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意遲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意遲遲並收藏不二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