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這輩子,遇見過很多暴戾恣睢之人,也遇見過許多心懷慈悲的人。

    前者數之不盡。

    後者之如劉媽媽。

    劉媽媽對她來說,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但這世上,好人卻常常是不長命的,這其中並沒有什麽道理可言。劉媽媽人好心善,命卻是短得很。

    她是祁家簽了死契的下人。

    她的命,早便不是她自己的。

    薑氏出事以後沒過多久,劉媽媽便被祁老夫人給打發去了京郊的田莊上。那之後,劉媽媽再未迴過靖寧伯府。她就是死,也是死在莊子上的。

    可劉媽媽去世的時候,才三十餘歲,身強體健,平素連個噴嚏也不打。

    她還很年輕,遠不是該死的年紀。

    ……

    暮色四合之際,太微坐在窗邊發呆。長喜進來稟報說,姑娘,劉媽媽迴來了。她一愣,旋即笑起來,忙讓長喜將人帶進來。

    劉媽媽胳膊上挎著個小包袱,一臉的緊張和高興。

    距離她上一迴出現在太微眼前,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對劉媽媽而言,這集香苑,很陌生。她即將就要見到的五姑娘,也早就不是她記憶裏的那個小孩。

    是以莫怪劉媽媽緊張,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這樣。

    劉媽媽到達靖寧伯府後,便叫人領著先去了鳴鶴堂向祁老夫人請安。這是規矩,但她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祁老夫人怎會親自見她。

    祁老夫人知道後,隻打發了沈嬤嬤出來訓話。

    訓完了,劉媽媽又去了崔姨娘那。

    這也是規矩。

    府裏薑氏不當家,便是崔姨娘最大。

    劉媽媽此番又是崔姨娘給從莊子上調迴府的,她就是不想見崔姨娘也得先見了再說。

    好在崔姨娘顯然沒大興致多說話,隻問了兩句莊子上的事,便讓人將她帶來了集香苑。

    劉媽媽跟在長喜身後,亦步亦趨地朝屋子裏走。

    她邊走,邊悄悄地打量起屋子裏的陳設。

    比之崔姨娘那,實在是寒酸許多。

    薑氏生太微時,奶水不足,便尋了劉媽媽來。劉媽媽作為乳母,奶水豐沛,幾乎一力便奶大了太微。

    因她為人本分,做事細致,太微斷奶後,薑氏仍然留下了她。

    太微也自小便很喜歡劉媽媽。

    所以當年祁老夫人要故意趕走劉媽媽的時候,不管是對彼時小小的太微,還是對劉媽媽,都是個晴天霹靂。

    劉媽媽早兩年還在想法子,試圖迴到府裏頭當差,可她在田莊上呆的時間越長,便越是沒有機會迴來。

    到現在,劉媽媽早已經死了心,沒想到卻又有了機會。

    劉媽媽輕手輕腳的,走進簾後,看見了那個素衣散發的少女。

    天色已經大黑了。

    長喜去一旁點了燈。

    劉媽媽挎著小包袱,就地一跪,眼眶便紅了:“奴婢見過五姑娘。”

    那個抱著她的腿,哭著喊著不讓她離開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

    劉媽媽重重磕了一個頭:“奴婢給姑娘請安……”

    太微手腳敏捷地從榻上一躍而起,上前兩步扶住了她的手:“媽媽一路辛苦了,快坐著歇歇。”

    劉媽媽不敢叫她扶自己,可太微不撒手,她也就隻好順勢站起身來。

    太微扶著她去邊上落座:“是不是還沒有用過晚飯?”

    進了門,就有一堆的主子等著她去請安,怕是不可能會有時間用飯。太微問完,立即揚聲喚了長喜,讓長喜送盤糕點來。這個時辰,已經過了飯點。

    集香苑裏沒有單僻的小廚房,她便沒有法子讓人另外給劉媽媽準備飯食。

    太微歎口氣,同劉媽媽道:“媽媽先用幾塊點心墊一墊。”

    劉媽媽笑著應了好,仔仔細細看她的臉,輕聲問:“姑娘這幾年,過得可好?”

    她上了年紀,也依然還是過去那樣圓圓的臉,彎彎的眼睛,笑起來親切和善極了。

    太微亦跟著笑:“沒什麽好不好的,不過就是這麽過來了。”

    說好,是必然違心的話。

    說不好,又要叫劉媽媽聽了心酸。

    不如就這麽搪塞過去。

    太微反問她:“媽媽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劉媽媽笑嗬嗬的,望著她道:“好,奴婢樣樣都挺好,姑娘不必掛心奴婢。”

    正說著話,長喜送了點心進來。

    並不是什麽稀罕的好東西,可比之太微剛迴來那天夜裏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那盤來說,已是天差地別的好。

    太微將一碟點心盡數塞給了劉媽媽:“您嚐嚐。”

    這東西,怎麽也比莊子上能吃到的要像樣。

    盡管劉媽媽嘴裏說著好,但劉媽媽眼裏流露出的神色,還是瞞不了人。劉媽媽的獨子,去歲出了意外,人沒了。

    劉媽媽隻那麽一個孩子,年紀又和太微差不離,尚未娶妻生子,如今突然沒了,就連半點念想也未曾給劉媽媽留下來。

    劉媽媽的男人,又不是什麽敬重妻子、疼愛妻子的好東西。

    她一個人,留在田莊上,睹物思情,日子哪裏會好過。

    然而她不提,太微便知道也當不知道。

    那天夜裏,大火燒紅了靖寧伯府上空。她躲在角落裏,匆匆忙忙換上了長喜塞給她的婢女衣裳。曆經千難後,她趁亂逃出了靖寧伯府。

    可她的計劃,因為白姨娘倒戈報信,並沒能順利實施。

    她趁亂逃出後,身無分文,兩袖清風。

    沒有銀子,便沒有地方去。

    她原本打算好的落腳點,一個也不成。

    走投無路之際,她想法子去了京郊的田莊。因著衣衫襤褸,滿臉汙垢,倒沒人發現她的身份。她到了莊子上後,叩開門,隻說自己是劉媽媽的娘家外甥女,想見劉媽媽一麵。

    那莊上的下人,以為她是上門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一臉的不耐心,但耐不住她將劉媽媽的男人名諱也報得清清楚楚,到底還是轉身去叫了劉媽媽出來。

    劉媽媽一邊賠禮,一邊疑惑,走出門來,見著了她後,麵上困惑不減反增,問了句:“姑娘你是從哪兒來的?”

    劉媽媽娘家的確有個哥哥,那哥哥也的的確確有兩個女兒。

    但那兩個女兒,年紀比太微大,也早就都出嫁了。

    更別說,劉媽媽和娘家兄長,已無甚來往。

    是以劉媽媽一見便知,她不可能是她哥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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