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要來,便讓她高高興興地來,再高高興興地迴去。

    決不能叫她擔心惦記自己。

    她可以討厭自己,害怕自己,但不能為自己難過。

    薑氏彎唇微笑,下床洗漱更衣。

    倚翠歡喜之餘,則有些隱隱的擔憂。她前幾年送了薑氏的念珠去給太微的時候,太微還不滿十歲,仍然是個小童模樣。現在的太微,是個什麽樣子,什麽性子呢?

    倚翠欣喜卻惴惴地去迴了話。

    消息便很快送到了集香苑。

    太微猜到這條路行得通,但見真成了,還是不由長長鬆口氣。她沒有猶豫,很快便定了午間會麵。

    擇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很好。

    薑氏知道以後,翻箱倒櫃,找了半天的衣裳。

    她先是挑了一身紅,想想似乎太過豔麗,又丟迴了箱子裏。她已經許久不在意穿著打扮,什麽華麗與否,美麗與否,都同她沒有什麽幹係。

    能穿,能用,就可以。

    她費盡心機尋出來的這身紅衣,還是她早年的衣裳。雖然倚翠照料得當,但也早就有了陳舊的味道。

    她亦如同這身衣裳,看似完好,內裏卻已然腐朽。

    這樣的她,叫太微見了,不知會作何想。

    薑氏坐在鏡前,仔仔細細端詳著自己的眉眼。太微小時候,生得還挺像她,如今長開了,不知還像不像。

    ——恐怕,是不像了。

    薑氏心想。

    多年茹素的生活,令她體態清減了不少。

    因著重重陰影,她的眼窩看起來有些凹陷。年輕時豐腴飽滿的兩頰,也已經幹癟了不少。上頭的那抹紅潤,更是早就隨歲月而逝。但是萬幸的是,鏡子裏的人,眼神還是清明的。

    這一點,比什麽都要緊。

    薑氏讓倚翠將她已經多年不用的胭脂水粉一一擺了出來。

    等到午時將近,太微過來時,薑氏看上去已經煥然一新。她衣著華麗,盛裝打扮,臉上塗脂抹粉,精神抖擻。

    在倚翠看來,這樣的薑氏,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可在太微看來,母親竟生得這樣的瘦了。

    即便她錦衣加身,麵上紅潤,脂香粉豔,但她的清瘦、她的緊張,還是一覽無餘。

    母親這是刻意地打扮過了。

    太微心下暗暗地歎息了一聲。

    白日的紫薇苑,同她那夜孤身而來時瞧見的樣子並沒有什麽分別。

    一樣的安靜,一樣的寂寥。

    是以她進門時,一眼便看見了廊下的那個婦人。

    母親的精心打扮,同這個狹小孤獨的樸素院落,是那樣的涇渭分明。

    太微一步步上前,母親一步步後退。

    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在後退。

    像是不敢接近女兒。

    太微於是走到台磯下便站住不動了。

    她福身喚了一聲“娘親”,聲音平穩,不見一個顫音。她展露出來的,是一個沉靜無害的樣子。

    爛漫的初夏陽光,大片大片地傾瀉在她肩頭上。

    少女的眉眼五官,因而被映襯得更加溫柔動人。

    她烏黑的頭發,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她琥珀色的眼瞳,卻因為逆光,而變得深邃幽深。

    薑氏立在廊下,手扶著廊柱,不遠不近地看著女兒。

    她生得真是好看。

    薑氏眼眶泛紅,蓄滿了淚水,但是很快她臉色一變,匆匆地別開了臉。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想到那個場景,可是看見太微的這一刻,那個失去了眼睛,渾身浴血的女童還是從她的腦海裏爬了出來……

    那個孩子,用黑洞洞的眼眶望著她,撕心裂肺地喊她“娘親”、“娘親”——一聲比一聲害怕,一聲比一聲虛弱。

    她是那樣地想要救下她的俏姑。

    然而她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受盡屈辱後慘死在自己麵前。

    那個孩子,遭遇了她連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劫難。

    薑氏雙手撐在廊柱上,大口地唿吸著。

    她不能這樣,不能再這樣了!

    她的太微,如今已長大成人,正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呢!

    薑氏抬起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淚湧出來,又幹涸。

    她臉上的妝容,已經花了。

    大丫鬟倚翠遠遠地站在另一邊,瞧見這一幕,心急如焚地靠近過來,扶住了薑氏。薑氏卻輕輕推開了她的手,壓著嗓子道:“領姑娘進門落座,我稍後便來。”

    倚翠有些不放心,但見太微還站在那,便也隻好聽薑氏的吩咐請了太微進去裏頭坐下先。

    太微見狀,也不二話,隻默不作聲地跟著她往裏頭走。

    走到廊下時,她側目望了一眼薑氏。

    薑氏背對著她們,依然站在原處。

    太微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心裏微微一沉。

    她雖然想著要見母親,但如今真見著了,腦海裏卻是一片混沌。母親還會不會好?她又究竟有幾分把握,能夠改變母親的命運?

    母親是今年臘八去世的。

    是以母親去世後,她便再沒有吃過一口臘八粥。

    她想著母親能熬過去,但這樣的母親,真的可行嗎?

    太微心裏異常的沉重。

    可沉重中,又覺得空落落的。

    她跟著倚翠進了屋子。

    裏頭桌椅寥寥,擺設寥寥,一眼望去,便能將角角落落盡收眼底。紫薇苑內裏,比院子外看起來還要簡陋。

    父親不休了母親,有他的道理。

    不管那道理是什麽,隻要母親一天還是靖寧伯夫人,一天就能享她的富貴榮華。即便祖母不喜歡她,即便她不能主持中饋教養子女,但該有她的,她一樣不會落下。

    紫薇苑裏,這般簡陋,隻能是她自己願意。

    她近乎苦行一樣的生活,是對自己的懲罰嗎?

    太微由倚翠引著入了座。

    桌子不大,周圍也隻有兩把椅子。

    她這個時辰過來,是準備和母親一道用飯的。

    太微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母親茹素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她眼前,卻全是葷菜,隻有一道素的。

    菜色挺多,碗數也不少。

    她扭頭看了一眼倚翠。

    倚翠笑著給她擺筷,解釋道:“夫人知道您要來,特地讓奴婢去大廚房多領了些東西迴來。您看這幾道,還是您愛吃的嗎?”

    太微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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