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停下打扇的動作,不答反道:“你瞧,這人全叫你給嚇跑了。”她又笑起來,打趣般道:“沒想到你發起火來也怪能唬人的。”

    碧珠訕訕的,沒敢接話。

    太微拽下自己身上披著的外衫一把拋給她,滿不在乎地笑道:“不過是些閑話,有什麽好不能提的,訓她們做什麽。”

    她口氣溫和,似乎真的全不在意。

    可碧珠聽著卻愈加的緊張了起來。

    明明她過去並不將五姑娘放在眼裏。五姑娘總是臭著一張臉,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個笑模樣,但那個時候,她是一點也不怕五姑娘的。

    不似現在。

    眼前的人明明在笑,明明話語柔軟,可她聽著,卻覺得比丁媽媽的訓斥還要來得嚇人。

    碧珠緊緊抱著衣裳,垂著頭,沒有言語。

    太微便揚起扇子輕輕點在了她的肩頭上:“好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不必在我跟前瞎轉悠。”

    起了風,日光漸冷。

    太微口中一句重話沒有。

    碧珠卻覺得自己身上不斷地發冷,寒意從腳底心鑽上來,一路沿著脊柱上行,很快便將她凍在了地上。

    她心想,還好還好。

    還好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夠離開集香苑了。

    抱著這樣的信念,碧珠終於挪動腳步,飛快地退了下去。

    廊下風聲漸凜,太微手裏的紈扇再沒有抬起來過。她摩挲著扇柄下方杏黃色的流蘇,眼裏的神色隨暮春的涼風一點點冰冷下去。

    ——洛邑慕容氏。

    她嗤笑了聲。

    若不是聽見丫鬟們談及慕容氏,她恐怕都要想不起來了。

    建陽四年的自己,身上原來還有婚約在。

    她們口中的神童,是慕容氏長房次子,單名一個舒字。

    慕容舒的母親李氏和她娘薑氏是金蘭姐妹,是自幼便交好的發小。即便二人長大後,李氏遠嫁洛邑,她們之間的交情也並未淡化。

    沒過兩年,李氏隨丈夫慕容昭入京定居,她們就又開始像小時候一樣走動來往。

    太微想,那段時光,不管是對李氏,還是對母親,應當都是愉悅歡喜的。

    人生得一知己絕非易事。

    她們看著對方長大,互相知道對方的過去和秘密。

    雖然不是親姐妹,卻也早已勝似。

    這份情誼對她們來說很重要。

    是以太微出生後,李氏便提議說,兩家不如結個親吧。

    論門第,靖寧伯府雖有爵位,但其實並不如慕容氏來得顯赫;論根基,靖寧伯府人丁單薄,自然更是遠不及慕容氏。

    這門親事,不管怎麽算,都是靖寧伯府掙了。

    故而襄國曆嘉南八年的那個初冬,太微便被許給了慕容舒。

    她當時才不過三個多月大。

    什麽也不知道,糊裏糊塗地就有了婚約。

    但世人多是羨慕她的,那樣一個神童,長大了定然是個了不得的才俊。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短短幾年之後,這一切就都會變成泡影。

    輕輕一戳,就全碎了個幹淨。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隨父母和兄長一道迴洛邑探親,卻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驚雷,劫匪兇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謀財還要害命。

    長夜結束後,遍地血汙。

    一行人,死的死,傷的傷,最後竟隻僥幸活了慕容舒一個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斷氣。

    長子慕容嚴亦死在了當場。

    隻有時年不過還是小童的慕容舒,死裏逃生,撿迴了一條命。

    但他受驚過度,那日之後,便再沒有神童事跡流傳出來,都說他是傷到了腦袋,不複過去聰明了。

    而且他還傷了臉。

    整個右半張臉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縱橫。

    慕容舒自此便長居洛邑本家,跟著四叔慕容顯過活。

    大抵是因為樣貌駭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現,也從未迴過京城。

    太微隻在幾個月大時見過他一麵,對他是根本毫無印象。

    他們不過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後,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瘋病,尚是夏王的建陽帝又領兵打進了襄國。

    事情一再耽擱,便成了永遠的遺憾。

    然則她和慕容舒的婚約卻一直未曾受到影響。

    祁家並沒有因為慕容舒毀容的事而退親。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閣之日。

    人人都以為她是不願意嫁的。畢竟慕容舒再如何聰明絕頂、學識過人,也改變不了他滿麵痂痕的事實。更不用說,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

    但太微對他的臉,看得其實沒有那麽重。

    她固然是“好色”的,可容貌這種東西,再重要也重要不過胸腔裏的那顆心。

    李氏是個好人,她的兒子,理應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樣的門第,照說也不會虧待了她。

    她其實,還是樂意嫁給慕容舒的。

    她隻是沒料到,自己想當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憑什麽李氏是個好人,她的兒子就一定不會太差?

    憑什麽慕容氏那樣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會做出無恥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惡棍。

    名門世家,也有令人作嘔的肮髒。

    那一年,她前腳失去了父親,後腳便被慕容舒給退了親。

    一夕之間,天崩地裂。

    她手足無措,慌亂至極。

    祖母膝下隻父親一個兒子,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祁家沒了當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來,這偌大家業遲早是要被敗光的。

    對她來說,沒有孫子,乃是最壞的事。

    她有孫女,還不少,但孫女焉能繼承家業?就是能,她也不樂意將祖宗基業交托給個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這姑娘遲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穩,不堪用。

    若將家業給了她們,卻將祁家折騰倒了可怎麽好?

    祁家是萬萬不能倒的!

    這要是倒了,她還上哪兒去享她的榮華富貴?

    是以兒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孫女們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點不拿孩子們當人看,在她眼裏,太微這群姑娘就是貨物。皮相就是貨色,能賣多少銀子,賣給誰,她心裏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猶記得,祖母打量她們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體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們身上也流著她的血。

    但當時,太微原是有幸能夠逃過一劫的。

    隻是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慕容舒會在那當口來退婚。

    沒了婚約,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頭豬。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養育了她多少年,若不迴本,便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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