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過半,寢殿中的抽泣聲漸漸低了下去。


    小夕小心翼翼地探進半個腦袋,看了一眼依舊坐在書案前的殷寧,她實在是擔心小公主的身子,這樣哭下去怎生是好?


    殷寧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紅腫的雙眸,目光又落在了那八個紙方子上,喃喃念了一句,“顧清棠……”


    當她冷靜下來,腦海中又響起了顧清棠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公主,有句話叫做,日久見人心,我究竟是狼心,還是良心,公主為何不日後評判?”


    她一直怨她是年太尉的人,一直怨她對皇兄不敬,可是,為何那句“朕隻想看看,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偏偏是皇兄說出來的?


    若是皇兄早知道顧清棠是女人,為何不當眾治她欺君之罪?甚至還肯把親妹妹下嫁給一個女人?


    除非,顧清棠是皇兄的人,是皇兄故意安插在年太尉身邊的暗子。


    可她若是皇兄的人,皇兄在牢中說這句話的時候為何又是憤怒的?


    殷寧突然覺得心頭升起一抹莫名的涼意來,她所熟知的京師,熟知的人,仿佛一瞬間全部都變得陌生起來。


    她甚至覺得,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唯有她一個人沉浸在這個天真的夢中,渾然不知清醒的世界中究竟在發生著什麽?


    殷寧伸出手去,拿起了編號為“三”的紙方子,她打了開來,但見上麵寫的是——公主若是近日沒睡好,可吩咐廚房做些助眠安神的藥膳,若是她吃了,便迴一個“吃”字。


    “你在天牢還管本宮睡不睡的!”


    殷寧低低地嗔了一句,又打開了編號為“四”的紙方子——公主月事將至,膳食須忌生冷之物,吩咐廚子多多注意。


    “……”


    若是平日,看見這句話,殷寧定會覺得顧清棠實在是無恥,竟連女子月事都記得這般清楚。可如今,顧清棠是女子,這句話非但沒讓殷寧覺得無恥,還反倒是成了一句甚是體貼的暖話。


    殷寧把手中的兩個紙方子放了下來,拿起了“五”號紙方子,上麵寫著——公主肚子若痛,便從書房衣櫃中拿那個小襖子貼腹暖宮。


    “……”


    殷寧驀地站了起來,她放下了紙方子,徑直走出了寢殿。


    “公主,您要去哪裏?”小夕一慌,連忙追了過去。


    殷寧快步走入了顧清棠平日休息的書房,她走到了衣櫃邊,打開了衣櫃,果然看見一個小襖子疊得整齊地放在常服上。


    眼圈微微一紅,殷寧吸了吸鼻子,將小襖子抱了起來,嗔道:“顧清棠,你就不怕本宮真的殺你麽?”


    小夕聽得害怕,小聲道:“公主……駙馬爺已經很慘了……”


    殷寧苦笑一聲,眼淚卻湧了出來,“是麽?”說著,她輕輕撫上小襖子,目光落上襖麵之時,卻覺得小襖子上的布有些怪異。


    這是由一塊補了好幾塊布的破衣縫成的小襖子,再細細一看,這布麵不齊,甚至還有紐扣留下的針印,這是一個用破衣裳漿洗幹淨後改成的小襖子。


    殷寧覺得有些熟稔,偏偏就是想不起來這件破衣究竟在哪裏見過?


    小夕看見殷寧神色甚是不好,低聲問道:“公主,您可是身子不舒服?您這樣子,奴婢看了實在是害怕。”


    殷寧微微搖頭,“迴寢殿吧。”


    “是。”小夕點點頭。


    當殷寧迴到寢殿,她將小襖子覆在小腹上,看著“六”號紙方子,忍不住把紙方子打了開來——花燈滿京華,公主可有想到什麽?


    殷寧怔了怔,“花燈滿京華?”


    顧清棠到底想說什麽?


    殷寧想不出來,她又把“七”號紙方子打了開來——駙馬府一切可安好?


    “公主,夜深了,該休息了。”小夕實在是擔心小公主的身體,低聲勸了一句。


    “本宮還不想睡。”殷寧搖搖頭,接連把“八”、“九”、“十”三個紙方子打開,上麵一一寫道——


    可請雜耍班來唱一出歡喜戲,公主若是笑了,迴“是”。


    若是公主還是不歡喜,那就去請長公主來陪陪她,長公主請來了,便迴一個“是”。


    這幾日,公主可念過我一次?


    殷寧心頭暖得厲害,卻咬牙道:“顧清棠,本宮是真的想聽一出戲,你一個人唱給本宮聽的戲!”


    “公主……”


    “小夕,明日你還是去放風箏,但是風箏上麵什麽字都不要寫!”殷寧定定看著小夕,“明日再給本宮選個抽人最疼的鞭子來!”


    小夕愕然看著殷寧,“公主,您這是要……做什麽?”


    “待她迴來,本宮要好好審問一下她!”殷寧握緊了拳頭,“看看她到底還有多少事是瞞著本宮的!”


    “額……”


    “你退下吧。”


    “是。”


    小夕戰戰兢兢地退出了寢殿,總覺得小公主自打從天牢迴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在看完了那些紙方子後,怎的會突然想審起駙馬來?


    微風吹入寢殿,微微地有些涼。


    殷寧起身走到窗畔,看著小院中那棵枝葉繁茂的梨花樹,心底幽幽道:“顧清棠,你以為本宮是那麽好招惹的麽?你曾經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樹影斑駁,月華傾碎。


    殷寧驚覺自己此刻最在意的已不是顧清棠的女兒身,而是顧清棠說的那些款款情話中,到底有多少是真?


    “不是的!不是的!本宮隻是想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殷寧下意識地否決了這個念頭,她連忙把小窗關上,搖頭自言自語道,“本宮怎會喜歡一個女人?當年不會,如今也不會!宛娘也好,顧清棠也罷,本宮不會喜歡,絕對絕對不會喜歡!”


    閉上雙眸,顧清棠的笑臉卻從心頭浮現出來,那一雙淺淺的梨渦,那一雙清澈的眸子,還有那一聲溫柔的低喚——阿寧。


    “本宮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殷寧坐倒在了窗下,低頭看向小襖子之時,隻覺得視線一片模糊,她啞聲喚了一句,“顧清棠……明知道這是天下最荒唐的事……偏偏……我還是讓你入了心……從此陰魂不散……”


    今夜,似是特別漫長,駙馬府如是,天牢亦如是。


    獄卒們繞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可疑人等,為了能向殷長安複命,隻好編了一個謊話,說是有野貓經過踩到了碎磚,才會發出異響。


    殷長安半信半疑地揮手屏退了眾獄卒,定定看著顧清棠,“顧清棠,你實在是讓朕太不放心了。”


    顧清棠淡淡笑道:“陛下的心本就不該放在我的身上,您應該看的是大局、是天下,而不是我這枚不起眼的棋子。”


    殷長安涼涼地笑了笑,“你今日的解釋,朕姑且信你。”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個藥瓶來,倒出了一粒藥丸。


    “陛下難道想用藥物來控製我?”顧清棠平靜地問了一句。


    殷長安冷笑道:“你還算不笨,此藥七日發作一迴,你隻要乖乖為朕辦事,不再出什麽紕漏,朕便每七日給你賜一粒,可解藥性發作之苦。”說完,便將藥丸遞近了顧清棠,“吃了它!”


    真是什麽倒黴的都遇到了!


    顧清棠接過藥丸,輕輕一歎,問道:“這藥丸如此厲害,為何陛下不給年太尉也發一粒?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


    “你以為年太尉那老匹夫會吃朕賜的東西?”殷長安喝了一聲,威脅道,“顧清棠,你若是不吃,朕……”他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著她的身子,“便換種法子讓你知道,你的主子究竟是誰!”


    顧清棠搖頭一笑:“陛下就不怕用強之後,我在這裏自殺麽?”


    殷長安也搖頭一笑,“你不會的。”


    “哦?”


    “你若死了,皇妹再嫁也是天經地義……”


    “陛下!我吃!”


    顧清棠將藥丸毫不遲疑地送入口中,幹脆地吞了下去。


    殷長安的眸底閃過一絲驚色,他忽地捏住了顧清棠的下巴,欺身逼近她,“你倒是有情有義啊,朕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世間竟有女人對女人情深義重的!”


    “……”


    “顧清棠,朕那皇妹若是知道你是女子,你猜她會如何待你?”


    “她怎麽待我不重要,她本就不喜歡我。”


    “嗬,如此說來,倒還是你一廂情願的犧牲了?”


    “於我而言,隻能叫做付出。”顧清棠挺直了腰杆,笑得坦然,“陛下,夜深了,您還是早些迴宮安歇吧。畢竟這天牢,也不盡是陛下的人,若是今日陛下在這裏逗留久了,有些風聲傳到了年太尉那裏……”


    殷長安鬆開了顧清棠的下巴,往後退了一步,“也是,朕先多謝顧少府提點了。”說完,他轉身走出了牢門,親手將牢門鐵鏈鎖上,徑直走到了天牢門口。


    “恭送陛下。”獄卒們紛紛行禮。


    殷長安瞥了一眼獄卒們,迴頭看了一眼顧清棠的方向,饒有深意地一笑,心頭暗暗道:“顧清棠,你如此招惹朕,朕倒覺得你比後宮那些女子還要……讓朕入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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