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紀昀推門而入,笑道:“雅兒,今晚做的可是你最愛吃的竹筍,有油燜筍、紅燒筍、醃篤筍、清炒筍,還有筍烤肉,你不去嚐嚐鮮嗎?”之前爹讓聽蓮來喚我多次,都被我隨意打發走。

    我用被子蒙了頭:“我不想吃。”“怎麽了,雅兒?”紀昀好笑地掀了被子,摸摸我的額頭,又碰碰自己的,“沒發燒啊。”“你才發燒呢!”我小聲嘟囔。

    紀昀捉了我的手吻了吻:“哪裏不痛快了?”“沒有。”我矢口否認。

    “是因為下午的事兒?”我一驚,他還是問了。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紀昀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提出個食籃,將各式菜肴一樣樣地放上桌,隨即,牽了我的手,“多少吃點,否則可就辜負了聽蓮的好手藝了。”我象征性地動了動筷子,抬頭迎向紀昀的目光,他的眼中清澈如水,仿佛能洞察一切。

    “雅兒。”紀昀雙手圈住我,稍稍一帶,讓我坐到他的腿上,他眼中盛滿了柔情,將我整個揉入了他的懷中,他在我唇瓣上淺啄一下,又愛憐地撫上我的頭發。

    我麵色一紅,忽覺唇上一涼,卻是被他吻個正著。

    我大窘,可他接下去的一句話如同冰水從頭澆下。“我答應了他們明天一早讓你迴京去探望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話出自紀昀之口,他一定是瘋了。“你是在試探我嗎?”我橫他一眼,他神色坦然,我胸如鼓擂。

    他執起我的手撫在他胸前,平和地笑道:“這是我的真心話。雅兒,我了解你,若不讓你去一次,你心中定不會好受。”他竟然一語道破了我的心事。

    “你就不怕……”他捂住我的嘴,笑著搖頭:“我信你,也對自己有信心。”“你這個傻瓜,你少自作聰明。”對於他的胸襟,我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惱。

    他嗬嗬一笑,擁緊了我。我推他搡他,他皆不理,須臾,我悄聲道:“你不擔心會耽誤了我們的婚期?”“去趟京城,來迴不過三兩天,誤不了。”他用食指刮著我的鼻子,黑幽幽的眸子似乎也在訴說著什麽。

    我知道要他說出這番話,必是經過激烈的心理鬥爭才下定決心,我在瞬間作了個決定。我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眉宇,閉上眼睛摸索著尋找著他的唇。我感覺到他渾身一顫,下一刻,他的唇半壓半吻上我的,逐漸加深。我雙頰微紅,身體燙得難受,忍不住呻吟出聲。我雙手輕顫著去解他的衣裳,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沙啞著嗓音道:“雅兒,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我一時腦中一片空白,隻想著要在今夜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他,明日之行才不會留下任何遺憾。

    不待我迴答,紀昀狠狠地吻住我,直到剝奪了我口中全部的氣息才放開我,捋好我的頭發和衣衫,溫柔地笑道:“早些睡,明日我送你。”“紀昀。”我輕喚一聲,已走至門前的他迴過身,微笑著,幹淨溫和不含一絲雜質的笑容溫暖了我的心,“你……不要我嗎?”“傻丫頭,”他輕歎口氣,又走了迴來,在我臉上輕輕一吻,“我要把最美好的一刻留到洞房之夜。”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紀昀的確是真君子,他尊重我、愛護我,從來不強迫我,凡事亦為我考慮周全,我沒有看錯人。

    我拽住他的衣袖,堅定地說道:“紀昀,明日你陪我一起去。我們……看他一眼,說上幾句話就走。”他勾起唇角一笑:“又說傻話了。我隨你一同去的話,對他的病愈沒有絲毫幫助,可能還會適得其反。”他拍拍我的頭,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我在家中等你,你要早去早迴。”我無奈地應承下來。彼時半輪冷冷的明月高懸當空,偶有烏鴉飛過,發出“啊啊……”的聒噪聲,分外淒涼……

    翌日一早,紀昀如約將我送至村口。“你爹那裏由我說服,你就放心去吧。”紀昀依依不舍地送別我,直到上了納蘭馨語備下的馬車,我還頻頻迴首。

    “約莫申時我們就能返迴京城。”納蘭馨語曼聲細語。我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指,不願去深想迴京之後的事。

    靈兒依偎在我身旁,此時他是一個藏起滿身芒刺的乖巧孩童,我們三人圍坐在擁擠的馬車中,形成一種奇怪的和諧。

    馨語所料無差,入城之時,太陽還未落山,從偏僻樸實、山靈水秀的山村迴到紛繁嘈雜、人聲鼎沸的京城,一時之間,我仿佛有種錯覺,前世今生,恍如再世為人。

    傅府門前一如既往的安詳和寧靜,迴想起兩年前初次造訪,遙遠得好似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沈姑娘請。”守門的仍是福伯,可態度與上次相比有天壤之別。

    馨語娉婷地走在我身前,我磨磨蹭蹭的腳步越走越慢,愈是接近裏屋,我每走一步都愈深感步履維艱。

    “雅兒,進去吧,爺在裏頭等你呢。”走至門前,納蘭馨語挨近我壓低了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從她手中接了藥,咬牙掀開簾子,低頭閃入。

    傅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形瘦骨削,臉如白蠟,昏昏沉沉,了無聲息,眼睛也是暗淡無光。我的眼淚就這樣不受控製地滑落,費力地壓製著從喉嚨裏冒出的嗚咽。

    “傅……六哥哥。”我叫迴了從前的稱唿,他如今的樣子,落在我眼中,隻讓我感到心疼。

    連著喚了幾聲皆無迴應,我在案頭放下藥碗,空出雙手來扶起他:“六哥哥,喝藥了。”“你拿走吧,我不會喝的。”他的聲音空曠,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近呢喃,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不住地“噝噝”吸著鼻子,淚如泉湧:“六哥哥,是我,我是雅兒,你抬頭看我一眼可好?”一聲澀澀的嗤笑:“不用騙我,雅兒她,不會來的。”幽幽的長歎,“雅兒不會原諒我的。”我心裏發澀,嘴中發苦,眼發酸,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關節節節突起,竟是皮包骨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心上的某個空缺像是被人用力鑿開,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放聲大哭。

    “你哭什麽,我死不了。”他的目光明明是停留在我身上,可是空洞,渙散,沒有焦距,他的整個人好似一具沒有了思想和靈魂的軀殼。

    “六哥哥,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眼前的他,頭發蓬亂,麵黃肌瘦,英武不再,瀟灑不再,我一顆心絞在了一起,痛楚似刀紮火燎。

    傅恆嘴角掛上一抹淺笑,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麽,隻是也跟著他傻笑,他忽咳嗽幾聲,我也感覺胸腔悶得發慌,我不懂這是否就是所謂的感同身受,如果可能,我甚至願意代他去經受疾病的痛苦。

    我用力抱住了他,聲淚俱下:“六哥哥,我是雅兒,我來看你了,你好好瞧瞧,是我。”我抓了他的手撫上我的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他。

    他先是茫茫然地瞅了瞅我,忽而眼睛一亮,收緊了臂彎,雙手胡亂地撫摸著我的額頭、眼睛和鼻梁:“你真是雅兒,真是我的雅兒。”“是,我……是你的雅兒。”他的唇急迫地覆蓋上我的,輕舐我的唇瓣,久違的火熱瞬時淹沒了我們。我全身酥軟,心中激起一種陌生的悸動,雙手攀上他腰間的同時我腦中忽毫無征兆地猝然閃過一對黑如點漆的眸子,慌忙推開傅恆,心兀自跳個不停。

    傅恆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他還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我心緒不寧地端起碗輕輕送到他的唇邊,柔聲哄他:“我們把藥喝了好嗎?”他點點頭,不放心地看看我:“你不要走。

    我給他一個無聲的笑容:“我自然不走。”他這才順從地喝了一口,眉心微擰。

    “藥涼了嗎?我去換一碗來。”“不用,我隻要你好好地陪著我,哪兒也不要去。”他就著我的手,喝完了整碗藥,笑容驟然舒展開來,仿佛他喝下去的不是藥而是灌下了一缸子的蜜。

    我想把藥碗送出屋去,順便請下人準備些清粥小菜,傅恆卻拽著我的胳膊不願放我離開,我好說歹說,他仍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如此折騰了幾次,我拉長了臉,他偷瞧我幾眼,小聲地問:“你生氣了?”“現在的你,靈兒尚且比你大上幾歲。”我沒好氣地迴他。

    正在這時,馨語笑語盈盈地掀了簾子嫋嫋然走入:“爺,雅兒姑娘趕了一天的路,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你總要讓她歇息會兒,來日方長呢。”傅恆一聽這話,忙不迭道:“是我糊塗了,這就麻煩福晉為她張羅住處。”馨語嗔笑道:“還用得著爺說,我早就安排好了。”麵對此時的融洽和馨語時不時展現的友好,我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突然意識到趕這趟渾水是一件多麽不明智的選擇。

    我乘著馨語笑顏如花地拉著我的手,正盤算如何開口說目的已達到該功成身退之類的話時,她幽幽地先開了口:“隻有你能勸得了他。”她帶著細微的顫音,眼睛失了神采。

    “福晉,我已經完成了你交與我的任務,是不是該送我走了?”是,我僅僅是把它當做一項任務來完成,絕無其他。

    “沈姑娘,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迴去如何?”她綻放出一抹真摯的笑容,我想想她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疑有他,欣然應允。

    用過晚飯,我又去看了傅恆一次。他正睡得安詳,唇邊笑意叢生,我聽他低喚幾聲“雅兒”,忙應聲走了過去,他卻是翻了個身,又甜甜睡去。

    我心中五味陳雜,酸甜苦辣鹹隻有我一人品得出。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咳聲,卻是納蘭馨語愕然呆立牆角,月眉星眼,不施粉黛而仙姿玉色令鶯慚燕妒,美則美矣,然滿麵愁容,似有無盡心事。

    她見我注目凝視,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有勞沈姑娘了。”我張了張嘴,有心敷衍幾句,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當即微微頷首,從她身邊悄然繞過。

    “沈姑娘。”馨語在我身後緊追幾步,我充耳不聞,速度毫不減慢。

    她氣喘籲籲地一路跟著我,我無奈之下隻得轉身問道:“福晉還有何指教?”“我還有些話想同姑娘說。”她目光閃爍,遊移不定,一隻手伸去理了理雲鬢。

    我不答話,以沉默當以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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