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小聲地說道:“許是走開了。”紀昀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麽還不迴去?就等你們倆了。”秀山耷拉著腦袋:“先生說對子沒對上之前不能迴去。”我“撲哧”一聲笑了,果真如此。

    我摸摸秀山的腦袋,笑著說道:“哪個對子,還不快拿出來。難倒了你,難道還能難住我們的紀大才子嗎?”一語驚醒夢中人,竹汀從桌上抽出了一張紙,蒼勁有力的字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爹之手。上書:中秋八月中。

    這句話看似簡單,要對上也不是那麽容易,難怪一向腦筋活絡的秀山和竹汀也吃了癟。

    紀昀取過紙筆,迅速寫上一行字:“還不快拿去給先生。”兩個孩子如獲至寶,笑逐顏開,忽聞身後一陣輕咳,秀山和竹汀立即恭敬地喚道:“先生。”我轉身看去,爹一身白衣,神清氣爽,輕捋胡須,仙風道骨。秀山獻上下聯,爹隻微瞥一眼便道:“是你倆對出的嗎?”麵色平靜,語氣淡淡,看不出任何波瀾。

    秀山和竹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低頭不語。

    我探頭看去,紀昀對的下聯是:半夜兩更半。樸素平實,並沒有玩甚文字遊戲,也不知爹是從哪裏看出破綻的。

    一聲冷哼從爹的鼻尖輕逸出,我趕忙打圓場:“今兒個是中秋夜,您就饒過他們吧。”我又附耳道,“爹,老夫人可等您多時了。”他點點頭:“那今天就先到這裏吧。”聽到爹爹鬆口,秀山和竹汀如釋重負,真不明白平日裏慈眉善目的爹,怎麽就能讓孩子們怕成這樣呢。

    我攙住爹的胳膊踏上歸途,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道:“雅兒,如風呢?”“放心吧,爹,有聽蓮在家中照顧他呢。”聽到我的解釋,爹釋然一笑。

    “雅兒,你走慢些,爹有話問你。”快入紀家大門時,爹驟然停下步子,朝我頻頻招手。我略有詫異,爹最重禮數,又怎會在此關頭改了主意。

    我不明所以,仍是聽話地走到他身邊。

    爹說話絲毫不含糊,開門見山地就問道:“雅兒,席間紀家的人若是提及你的婚事,爹要如何作答?”他頓了頓,又道,“爹答應過你不勉強你做任何事,所以你現在給我個話,我不至於一會兒束手無策。”紀昀站在我身側一丈遠處,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聽清楚爹的這番話,但聰明如他,想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此刻他巋然而立,氣度瀟灑,白衣勝雪,黑目若星,然,眼中帶著款款深情和深深眷戀。眼前仿佛有個挺拔俊逸的影子一閃而逝,我閉眼揮去,低低的聲音自唇齒間逸出:“全憑爹爹做主。”“好孩子。”爹的手按在我的肩頭,讚許之情寫在眼中。

    我舒展眉頭,抹去那絲若有若無的愁緒。

    紀府早已燈火通明,一片歡聲笑語,節日氣氛濃重。

    爹婉言辭謝了老夫人盛情相邀他居上座的美意,客氣地坐到了她的下首邊。四嬸親熱地拽著我坐下,又把紀昀安排在我身旁。

    一開始大家還略有拘謹,酒過三巡後,場麵開始活絡。

    四叔含笑看著我,手卻指向紀昀打趣道:“丫頭,你想不想知道這小子兒時調皮搗蛋的醜事?”我抿嘴笑道:“想,雅兒求之不得。”紀昀討饒道:“四叔,每年你都會說上幾次,今年不說了成不?”“不成。”紀四叔促狹地笑笑,他同紀昀一個樣,逢人便愛開玩笑,比起紀昀父親的嚴肅,倒是顯得平易近人。

    紀昀舉起酒盅,未敬老夫人卻先敬了四叔,想來還是怕他說漏了嘴,惹我笑話。紀四叔用手擋了迴去,斜了紀昀一眼,緩緩道:“別忙,等我講完再敬不遲。”我用胳膊撞了下紀昀,仰起頭說:“讓我知道又無妨。”紀昀隻得訕訕坐下,我不覺一陣好笑。

    紀四叔才要說話,紀昀夾了一筷子的菜硬是塞進他的嘴裏,殷勤得不像話。紀四叔好不容易解決掉油膩膩的雞腿,紀昀的筷子又伸了過去:“四叔,少說話,多吃菜。”我啞然失笑,其餘幾位女眷也用帕子捂著嘴“哧哧”笑著。唯老太太仍是正襟危坐,妝容一絲不苟,果真有一家之主的風範。

    老太太終於笑了,她道:“老四媳婦你來說也一樣。”李氏笑眯眯地抬頭,她望向我:“雅兒,你不是想知道我們喚他小猴子的來曆嗎?”我點點頭,紀昀明顯鬆了口氣。我見他如此神情,樂了,便起了捉弄之意:“四嬸,說完這個再說其他的。”四嬸順著我的意思點頭,紀昀在底下掐了我一把,臉上並無不豫之色,我毫不示弱地瞪了迴去。老夫人、紀昀父母還有四叔四嬸他們會心一笑,似乎是將我們之間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我撥拉著齊眉的劉海,臉微醺,頭幾乎埋在了桌下,直到聽見四嬸說故事開場,想來他們的注意力不會再放在我身上,這才敢稍稍抬眼。

    隻聽李氏款款而談:“當初大嫂懷著昀兒的時候,老爺子做了個夢。”她瞅了紀昀一眼,又繼續說道,“他夢見了齊天大聖孫悟空大戰白骨精的情景,孫悟空的金箍棒和白骨精的寶劍翻飛在一起,打得難舍難分。說來奇怪,最後竟然是孫悟空難敵白骨精。在她的追殺下,孫悟空隻得運起七十二變的法術,一會兒變貓一會兒又變獅子,接著變成一座廟宇和佛塔。可無論他怎生變化,還是被妖精輕易地認了出來,窮追不舍。孫大聖無處藏身,無奈之下,上天入地地逃竄。老爺子見狀,大喝一聲:''大聖莫慌,老夫來助你一臂之力。''隻見孫悟空噌的一聲鑽進了大門,老爺子急忙鎖住門,那白骨精見沒法入內,吆喝兩聲也就去了。老爺子聽門外已無動靜,正想招唿孫大聖,卻見他在院中上躥下跳,一會兒到廚房,一會兒又到廳堂,忙得不可開交。大嫂在房中聽見外麵吵鬧,便好奇地走到房門口張望。結果那孫悟空移形換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鑽到了大嫂的肚子裏,老爺子驚出一身冷汗醒轉過來。才起身大哥就來報喜訊,原來大嫂剛產下麟兒,老爺子吃驚地喊道:''哎呀,果真是那孫猴子。''大哥一時沒弄明白,老爺子就將方才的夢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這才恍然。所以啊,昀兒的小名便成了小猴子。”李氏形象生動地說完,我和座上賓客也笑了,四嬸講得傳神,我們聽者也深陷其中。

    好不容易停了笑聲,紀四叔此時終於得空插嘴道:“還不止呢。昀兒滿月擺酒之時,曾有術士斷言昀兒是大富大貴之相。老爺子在興頭上,就將當時的夢境與那術士說了。那術士當即大叫:''啊呀呀,真不得了了。恭喜恭喜,此夢大吉大利也。但逢貴人轉世投胎,總有征兆。想那朱元璋據傳是老牛轉世,韓信乃狐狸轉世,他們出生之時,也皆有吉兆。如今,依老夫看來,這孩子定是猴精轉世。孫悟空是何許人也,那可是大鬧天宮,素有七十二變和一個筋鬥可達十萬八千裏的齊天大聖啊,將來定可封官拜爵,前途不可限量。”這兩夫妻一唱一和,還不住瞥我,表麵是在說紀昀兒時的趣事,暗則是在為他做說客,這些話可都是在說與我聽的。我笑笑,故作不知,若無其事地端起酒壺給四叔、四嬸斟上酒。

    紀昀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我臉上微微發紅,見他眼底懇切清明,我迴握住他,他頓時釋然。

    我料想爹的話沒錯,紀家上下一定會乘著今日這個機會為我們定下婚期,我既已應允,斷不會反悔。可在這樣的氣氛下,總感覺說不出的別扭。我和紀昀兩個人的事,若是摻和太多人,總歸讓我不自在。我不禁撇了撇嘴,輕笑道:“四嬸,你方才可答應了說別的事兒的。”四嬸一愣,很快恢複鎮定,她扯出個笑容:“這小子小時候惹出的禍端還真是不少。先說哪個好呢?”“您隨意說個吧。”我昂起頭,凝神細聽,事實上我也確實很感興趣。

    “昀兒,你還記得石先生的事嗎?”四嬸提及,我念起紀昀曾同我說過,石先生是他的啟蒙老師,也教會他很多東西。但他幼時不懂事,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直到現在每每想到還是追悔莫及。兩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他一直不願細說,我估摸著不甚光彩。剛想攔下四嬸的話頭,她溫潤的嗓音再度響起:“這小子以前貪玩,捉到隻小鳥,不願放生,又不敢拿迴家,就每天一並帶到私塾。他在牆上摳下一塊磚,當做一個鳥洞,外麵再用一塊磚將洞口堵好,待先生上課的時候就把小鳥放進去,下課了便和其他孩子一同玩耍。幾天後,這個秘密被石先生發現,他是怕孩子們會玩物喪誌,就把磚塊往裏一推,將小鳥弄死,再將磚塊恢複原樣。”我忍不住插嘴道:“這可是先生的不是。明人不做暗事,他這樣做有違師道,何以服眾?”李氏輕捏我的掌心:“傻孩子你聽我說下去,我們昀兒怎肯吃這種虧。”我想想也是,這石先生定然討不了好去。偏頭卻見紀昀的臉上露出少見的羞赧之色。

    “等到昀兒發現的時候,小鳥早已慘不忍睹,他們憤憤不平,可又不知道這件事情是誰做下的。偏那先生也愛生事,臨下學時,給學生出了個對聯,上聯是:細羽家禽磚後死。昀兒一聽,便斷定此事定然是先生所為。他氣唿唿地起身,張口就和先生說:''我來試試下聯。''”我一聽就笑了,悄聲問紀昀:“你對了什麽下聯來氣先生了?”依我對他的了解,指桑罵槐是他的強項。

    “雅兒,你太沉不住氣了,聽四嬸慢慢道來。”一直未出聲的爹開了口,我隻得按捺住強烈的好奇心,聽著李氏加油添醋地說故事。

    “我也是事後聽旁人所述,問這孩子可是一字都沒透露。”四嬸嗬嗬笑著,隨手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我咋舌。她真是海量,這般的豪爽女子倒是不多見,我又為她添滿。

    李氏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我真怕她貪杯,幸好她隻是潤了潤嗓子,複道:“昀兒主動請纓,先生自然滿口答應。昀兒不慌不忙道:先生的''細''字對''粗''字可還妥當?先生點頭後,他又問''羽''字對一個''毛''字怎樣?先生頷首,他繼續說:''家禽''對''野獸''如何?先生還拍手稱讚,''細羽家禽''對''粗毛野獸''十分工整。昀兒接著問:磚瓦的''磚''對石頭的''石'',您覺得行嗎?先生無異議,隻是稍不耐煩,以往昀兒對仗流利,從無這般囉唆,他催著昀兒快些往下對。昀兒看似遲疑道:''後''對''先'',''死''對''生'',連起來就是''粗毛野獸石先生''.”四嬸話音剛落,故作矜持的我和沉穩的爹爹都誇張地笑趴在桌上。李氏口齒清晰,繪聲繪色,似是親眼所見,而紀昀小小年紀就能把這副下聯對得精妙無比,我對他除了欽佩之外再找不出第二個字眼。紀家人雖是聽過多次,在李氏的蓄意調侃下,還是笑得前仰後合。

    我揉著肚子,笑夠了才覺心裏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歡暢。

    紀昀嘴角微扯,招手吩咐迎翠,在她耳邊低語幾句,迎翠含笑離開。沒多久,她端上一道菜,色澤紅潤,形狀完整,腴香濃溢。我眼前一亮,竟是一盆色香味俱全的掛爐烤鴨,滿室飄香。

    “咦,昀兒,你向來不食鴨肉,廚房何以來的烤鴨?”紀昀母親張氏奇道。

    “這可是京城的名菜,我特意關照廚房做的。”紀昀有意無意地看我,卻又不道破實情。說起京城,我突然憶起那年與紀昀初識,後來同往伯倫樓,那兒就有一道名菜名掛爐烤鴨,入口即化,甚是美味。滿桌的菜肴,僅此道菜我多品了幾筷。抬眼望向紀昀,他淺笑盈盈,夾起一塊緩緩送入我盤中。我心中一暖,他吩咐廚房做這道菜,分明就是為我而做。那日初遇,他記住了我的喜好,而我偏偏就不知曉他從不食用鴨肉。

    我口中嚼著的,雖然比不得京城伯倫樓的正宗和酥香,但感受到的拳拳深情在我心灰意冷的心湖中激起驚濤駭浪,眼角微濕,思及不宜在月圓人團圓的中秋佳節感傷,又用手拂去。

    老太太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歪嘴笑道:“沈先生,雅兒這丫頭我著實喜歡,小兒女又煞是恩愛,您看選個好日子把好事給他們辦了吧。”我心中一凜,拖拉了許久終於說到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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