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月華,似水清輝,皎潔月色難以掩蓋我此時蒼涼的心境。從宮中被遣返迴家已近半個月,盡管宮內並沒有傳出有死囚被押赴刑場的消息,每次風吹草動仍然令我膽戰心驚。從一開始的忐忑到現在的茫然,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怎樣,是殺是留,直到現在還是個未知數。

    “雅兒,還是在為紀昀和如風擔心嗎?”爹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他拍了下我的肩頭,坐到我身旁。

    我點點頭,起身取了外衫給爹披上,靠著他坐下,偏過頭問:“爹,依你看皇上現今是何打算?”爹捋著胡須,仔細思量了會才答道:“皇上乃聖主明君,紀昀又是才華橫溢,皇上不會舍得殺他的。”我稍稍放心,爹為官多年,通曉人情世故,有他這句話,可比什麽都強。轉念一想我又問道:“那如風和瓔玥姑娘呢?”“皇上囚禁紀昀隻為發泄內心的怨氣,等他氣消了就沒事了。”他並沒有正麵迴答我的問題。我心兒一顫,表情便有些怪異,又追問道:“那皇上會如何處置如風哥哥和瓔玥姑娘?”“爹也不敢斷言,紀昀的這出險招雖能出奇製勝,但惹怒了皇上,便極有可能適得其反。”爹歎了口氣,眉間的褶皺似乎加深了。

    “爹的意思是說如風逃不過這次劫難,而瓔玥姑娘為此牽連其中,最後紀昀也會被遷怒?”我的聲音亦有些顫抖,腳下發軟,嘴唇被我咬得發白。

    “希望情況不至演變到這種地步。”爹在我手掌上不著痕跡地輕點了下,“早點歇著去,多想無益,吉人自有天相。”他背負雙手,慢慢地踱迴睡房。爹囑咐我早些就寢,可我知道每晚他房中的燭火時常要亮到天明,他的憂心並不在我之下啊。

    每次在我猶豫不決或是心緒不佳時紀昀總會奇跡般的出現在我的身邊,為我分憂和解難,可這次要我獨自麵對這樣的大事,實在是力不從心。這又是關乎他二人性命的大事,我怎能不擔驚受怕。

    一襲暖風吹起我鬢邊的散發,柔柔的嗓音傳進我耳中:“雅兒,是我。”我眨了眨眼睛,又重重地拍了下腦門,思念過度以至出現了幻覺,一定是這樣。

    一陣輕笑過後,一隻手撫住我的下巴,熱熱的唿吸噴在我的臉頰上:“傻姑娘,這樣用力,不會疼嗎?”“紀昀,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我舉起手想甩自己一巴掌,卻被他另一隻手緊緊抓在手掌中:“你不痛我還心疼呢。”他托著我的手放在他唇邊細細吻著,我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我日思夜想的人,眼下正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笑意盎然,帶來了春的氣息。

    “你真的迴來了?皇上有沒有為難你?獄卒是不是折磨你了?讓我看看你哪裏受了傷?”我心急火燎地拉著他的胳膊問東問西。

    他伸手拉我入懷,我枕著他並不厚實但能讓我寬心的胸膛,心頓時漏跳半拍。“我好得很,大牢裏好吃好睡,要不是皇上趕我離開,我才不願意走呢。”他修長的手指遊走到我腦後,替我整理好散亂的發辮。

    這個場景似乎很久以前就存活於我的記憶中,隻是當時為我做這件事的人,如今和我已然形同陌路。一縷悲涼的笑意爬上嘴角,我心頭一震,猛地搖頭,揮去不該再有的念想,穩定心神,我作勢推了紀昀一把,嗔道:“又胡說。哪有人以大牢為家,樂不思蜀的。”他把玩著我的手指,調笑道:“有位姑娘說我不迴來她便要去,我哪敢不來呢?”我微微一怔,這句話聽來好熟悉,看到紀昀臉上故作深不可測卻又抑製不住的笑意,我恍然大悟,他是在笑話我呢。我顧不得害臊,伸手就在他手臂上狠狠捏了把。

    他吃痛地哇哇亂叫,我雙手叉腰,一臉兇悍的模樣,這些日子籠罩著的愁苦和陰霾似乎漸漸消散了。

    “雅兒,你太狠了,我後悔了。”紀昀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緊緊皺著鼻子,我先是一愣,隨即捂著肚子笑道:“你後悔什麽?”“當然是後悔答應娶你。”沒等我有所迴應,他雙手環抱住我,一個熱吻就落在我的眉心。

    “你……什麽時候答應娶我的?”我懵懵懂懂,印象中我唯一的一次求親還被他理智地拒絕了,現在又哪來的反悔一說。

    “嗯……讓我想想。”他支起下巴,別轉過頭,尋思半日,煞有介事地說道,“就是在大牢之中。”我橫他一眼:“油腔滑調,信口開河,有損才子之名。”他大叫:“冤枉啊。”我不假思索地伸手堵他的嘴:“輕聲點,我爹才睡下。”他點頭我才放開手,他一下又把我拖到他的懷中,將頭深深地埋入我的頸窩中,絮絮道:“生死相隨,不離不棄,還需要其他的證明嗎?”“能生則一起生,要死便一塊死。”那幽幽的話語仿佛就在我耳邊劃過,壓得我險些喘不過氣來,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忘記,不想,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份表情均駐紮在我心底,稍一放鬆,便如泉湧,在我腦海中任意肆虐,那份苦澀中帶著的微微甜意,蠱惑著我,讓人想逃離又欲罷不能。我閉了閉眼,撲簌簌地掉下一串淚珠,哽咽不能成聲。

    “雅兒,你怎麽了?我說錯話了,你……別介意。”紀昀手足無措地抬起手臂用衣袖為我拭去淚水,結結巴巴的幾乎說不話來。

    “你的衣裳……太髒了。”我指著紀昀身上那襲已從白色變成現在看不出顏色的衣衫,強顏歡笑。

    方才他出現得太突然,我沒來得及仔細瞧他,此時我看清楚他的身形又瘦了一圈,原本就清臒的臉上,現在胡子拉碴,麵色蒼白,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然而,不變的是那對溫和如春的雙眸。

    他所說的好吃好睡根本就是安慰我的說辭,我也曾經在大牢裏待過半日,環境肮髒,吃食低劣,紀昀在那裏被關數日,定是受了不少的苦。我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衝他嫣然一笑,“我去找些吃的來,你先坐一會兒。”聽蓮和高伯伯早已睡下,我不便再驚動他們,跑到廚房轉了一圈,自己廚藝不佳,隻能隨意弄了幾個簡單的家常小菜,匆忙間還被熱油燙到了手,我忍著疼痛胡亂用涼水洗了洗,又從地窖裏偷偷搬出一壇爹珍藏多年的陳年女兒紅,這才小心地將酒菜端了出來。

    “好香,雅兒你做了什麽?”我在廚房磨蹭許久,想來紀昀早就等得不耐煩,我將酒菜一樣樣地擺上桌,紀昀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我嚇了一跳,紅木托盤應聲落地。

    “你的手燙傷了!”紀昀驚唿,我笑道:“已經不疼了,不用大驚小怪。”我熟練地打開酒壇子,倒了一杯遞給他,悄聲說:“我爹藏了好久,今天可便宜你了。”他拉著我手一同坐下,擔心地問道:“真的沒事?”我將手藏入袖中:“說了沒事了,你真是囉唆。”我瞥他一眼,他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笑眯眯地又給自己滿上,我伸手擋在他酒杯上方,一本正經地說道:“空腹喝酒會傷身,悠著點。”他握住我的手,黝黑眼眸看進了我心底,我全身都罩在他溫柔的氣息中。我低下頭,輾轉徘徊了一陣抬頭問道:“紀昀,皇上釋放了你,有沒有提及怎麽處置如風?”紀昀摟著我的身軀讓我靠著他,在我耳畔輕聲說道:“明日一早皇上便會放了所有人。”我有些意外,話語中又掩不住的欣喜:“也包括如風?”“自然。”紀昀在我鼻子上刮了下,正色道,“不過……”他神色凜然,住了口。

    “不過什麽?你倒是快說。”我著急地催促他,他長歎道:“皇上下旨捉拿要犯陳叔和其他首領,之前所關押的一眾人犯皆是老弱病殘難以有大作為,皇上本著仁義治天下,將他們逐出京城。如風也在其中。”我鬆了口氣:“遠離京城總比丟了命好,五湖四海哪裏不能為家。”我拍掌輕笑出聲,“紀昀,你的絕招還是奏效了。”“慚愧,勝得極其驚險,所幸瓔玥姑娘和其他人都能夠化險為夷,否則,我真是無麵目見天下人。”紀昀連連搖頭,未幾他又稱讚道,“瓔玥姑娘真乃奇女子,若非得她相助,就憑我一人根本救不下如風。”從他嘴中聽到別的姑娘的名字已然十分怪異,現在他又是一個勁地誇獎旁人,更是讓我心裏頭不是滋味,我不願意去深究這奇異感覺的來源,隻訥訥道:“她怎麽幫你了?”紀昀並沒有意識到我此時的不悅,仍舊興高采烈地說道:“這主意本就是她出的。”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瓔玥的身份既是反清頭目的女兒,又是皇帝哥哥心愛之人,我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會是她一手策劃的。幫助紀昀救出如風,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她何苦替自己招惹麻煩?

    紀昀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主動說道:“陳叔並非瓔玥姑娘的親生父親,隻是自小被他收養。她之前並不知曉皇上的真實身份,是我無意間撞見他們在一起,才直言相告。我也沒料到,她當機立斷想出此妙計,又與我擊掌盟誓,於是我才下定決心放手一搏。”我努力消化著他這番話,紀昀拍拍我的腦袋又繼續說道:“瓔玥姑娘屢次勸說陳叔放棄這無望目標未果,所以也想乘著這次機會徹底打掉他的銳氣。隻是用這麽多人的性命來做賭注,蠻狠了點。”他頓了頓,“事發當晚,瓔玥使計騙走陳叔和其他幾個重要的首領後,告知我按計劃行事。一切盡在我們的掌控之中,我唯一沒算到的就是你會出現。”“如果不是被我發現,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還是等到要被皇兄砍頭了才會通知我?”我氣急,既是為他不顧自己安危的憂心,也是氣他對我隱瞞真相,更是心有餘悸的壓抑。

    紀昀緊緊擁住我,喃喃道:“我沒告訴你確實是我不好,可我不想讓你擔心。”“下次不可以了。”我踹了他一腳,發泄完怒氣後發現心情又好了不少。

    “不會再有下次了,兒女情長,英雄便氣短,我哪裏再舍得離開你。”他的綿綿情話在我耳邊絮絮訴說,我耳根發燙,胸中似有小鹿兒亂撞,我羞澀地推開他,問道:“那瓔玥姑娘現今又在何處?”紀昀搖頭道:“從那日起,我便再沒有見過她。依皇上對她的情義,想來是被安置在隱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我順著他的意思點頭,心中卻道:雖然瓔玥不讚同陳叔的做法,但她畢竟是他的養女,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也不是說拋棄就能拋棄的。而皇兄麵對著她時,念及她的身份,不可能再全無防備之心。他們之間的隔閡就此產生,永遠也迴不到從前了。

    就如同我和傅恆之間,盡管如風現在安然無恙,我也做不到將前事拋諸腦後,我無法原諒他加在如風身上的痛苦。思及此,我又是一聲歎息。

    紀昀握著我的手緊了又緊,明亮光輝的眼睛帶著濃濃的眷戀,他把我的掌心貼在他臉上,下巴抵著我的額頭,道:“明日如風出獄後,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上路,我想先送他去我家鄉暫住一段時間,雅兒,你要等我迴來。”我“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你還怕我跑了不成?”“我是有點擔心……”他的聲音幾不可聞,胡楂蹭在我的臉頰上,麻麻的,癢癢的,微疼。我明白他在害怕什麽,我很想此刻就表達我的心意,我願意等他迴來,可是嗓子卻像被堵住了似的,怎麽都開不了口。

    “我明日隨你一同去。”微涼的晚風中飄來了爹的聲音。我迅速同紀昀分開,臉兒已漲得通紅,我絞著手中的帕子,低頭輕輕喚了聲“爹”。

    “嗯。”爹麵上平靜如水,故作不知,他漫步走至我和紀昀身旁,在紀昀的肩頭按了下,“紀昀,我想和你一起去。以前我對如風疏於管教,今後我要好生看著他,不能讓他再與那些人往來。這次他能夠留下一條命,實乃萬幸,下次不會再有這樣的好運氣了。”“沈伯伯願意同去,那是再好不過,紀昀求之不得。”紀昀臉上浮出笑容。我挽住爹的胳膊,傻傻地問道:“爹,那雅兒呢?”“老高和聽蓮會好好照顧你,這點爹倒是不擔心。”爹撫摸著我的頭發,我傻了眼,他竟是要將我一人留在京城。我鼻子發酸,自打我懂事起,爹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我,而他這一去,何時才是歸期?

    我將飄散在鼻尖的發絲捋到耳後,掃過紀昀略帶期盼的目光,拿定了主意,我轉向了爹,鄭重其事地說道:“無論爹去哪兒,女兒都會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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