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著一飲而盡,便爛醉如泥的單雙。女俠不免心疼,酒是忘憂水,忘憂不記事。


    隻是喝酒人,總是記不得忘憂時。


    那冊子上的故事她細見了大半,同樣是傷透人心。


    將年輕的說書先生抱上屋裏的木床,消瘦的年輕人卻有些沉重。疑惑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單雙的腳踝上綁了兩袋細沙。


    怪不得一路打拳,總是慢。其實單雙有句話說的很對,拳,就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功夫。


    第二日,單雙很少起床這般晚。


    出了門,客棧已經是人來人往。女俠就坐在一張桌上,似乎正在和兩位正經危坐的江湖人士談些事。


    或許是瞧見了單雙,女俠連連招了招手,俏皮的眨了眨眼,介紹道,“這兩位都是青雲城功勞旁上的俠客,雲中鶴羅北升,北海一刀邱秉川。”


    單雙自是打量,能在功勞榜上有那一席之地的,自不是什麽庸人。


    真正能如那盧家兄弟二人,人在江湖走,鋤地在田間的,畢竟是少數。


    兩人倒也好認,左手邊一頭長發隨意飄散,懷裏一把彎刀緊抱,一股狂野氣息撲麵的中年漢子,應該就是那北海一刀。


    功勞榜上排名第六,名聲在這青雲城裏還算不錯。


    倒是右手邊的青年男子,一把搖扇在手把玩,神色玩味更多,看似文雅,可在功勞榜上的排名卻是第四。


    隻是聽聞,此人放浪不羈,喜愛留戀煙花場所,便是單雙記憶深刻“葡萄園子”的常客。又與一些女子牽連甚多,真要說名聲,好壞皆半。


    不過聽聞終究是聽聞,人在江湖,便當不得真。此道理,單雙早已明晰。


    向兩人抱拳致禮,便點了碗陽春麵,或許是酒意還未完全散去,平日裏甚香的陽春麵,吃著便少了一些味道。


    兩位江湖人暗自對視一眼,女俠也瞧出了單雙心不在焉,便緩和道,“他今日心情不佳,望兩位海涵。”


    兩人自是抱拳道了一聲,無妨。


    江湖人,起起落落,突然崛起之輩,易說不上什麽罕見。


    可如同女俠,不過幾日時間便從默默無名,登上榜頂。委實不可多見,尤其是那個牛欄山的任務,涉及大妖二字,更能說明其份量。


    拋開一切運氣不說,實力定然也是其中關鍵。至於單雙,本就不是他們所找之人。


    三人商議,女俠多少提醒一兩句,單雙也算是聽出了事情的大致脈絡。


    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兩人真是上門求女俠辦事。怪不得女俠如此熱情,原是等待已久。


    為的,還是一場江湖罕見事!


    江湖雖亂,可亦有規矩。少年入江湖,仇深怨重。


    江湖人廝殺,不論生死,刀光劍影之中,皆無怨言。


    可若是江湖人,真對無辜百姓出手,便被官府不容。那江湖緝拿榜上,更有那前車之鑒。


    兩人此次來,是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輩,華醫聖手,西門紀業。


    這位西門老前輩醫術了得,混跡江湖,救人無數。


    可惜年老體衰,便有了金盆洗手,退名歸隱的念頭。此次,廣邀江湖人士,便是為了做個見證。從此,隱退江湖,再不涉恩怨情仇。


    說明原委,單雙不由得道,“若隻是觀禮,女俠去與不去並無區別。其中,可還有什麽別的隱情?”


    那兩人望了一眼女俠,見女俠不搭話,隻能是迴答單雙道,“西門前輩雖然德高望重,可江湖人,誰又能逃得脫仇怨二字?金盆洗手,絕非易事。”


    單雙恍然,女俠便跟著恍然。觀禮與否,其實女俠真未覺著有什麽區別,這等江湖罕見事,她總是有些興趣。


    羅北升進門目光便未曾離過女俠,當然,也不是那傻子才會有的愚蠢直視,徒惹人厭。


    其中的分寸,常年流連於女色之中的羅北升自有把控。


    偶有對視,轉瞬之間的凝望,方才是最佳的對眸。


    雖然女俠一直未曾睜眼瞧過他,可通過一些細微的表情變化,他依舊看得出,女俠對這金盆洗手大會,極有興趣。


    隻要女俠跟著去,他便有更多的時間去深入這個女子。


    有副好皮囊的羅北升,從來不會急切,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是羅北升攻於此道的至理名言。


    不論是煙花之地的女子,還是深閨怨婦,又或是這江湖女子,終歸是一顆玲瓏剔透心,對這俊俏的麵貌便是多一份好感。


    至於女俠眼眸中,對這個相貌平平年輕人的那一絲絲情愫,羅北升看在眼裏,卻未記在心裏。


    雖江湖有些此人的傳聞,愛好講些女子愛聽的江湖故事。可此事亦說不上什麽風采。女俠這初入江湖,自是容易受其吸引,羅北升自有法子將其熄滅。


    於是故意不去理會單雙,隻是對女俠說道,“這金盆洗手大會,可是幾十年都難有一次。不說是不是為了老前輩,去看上一看總是佳事。”


    女俠臉上果然有些意動,可依舊沒有答應下來。反而是看向了單雙,這讓羅北升心裏多少有些不喜,可還是一臉笑意,似乎也在征求單雙的意見。


    單雙沒搞懂羅北升的小心思,就是明白,也不會上心,鄭重思慮片刻後,方道,“此事明日一早我再作答複,既然還有一段時間,也不急於一時。”


    羅北升還想說話,邱秉川卻率先應了下來。這個狂野的漢子,單雙多有好感,倒不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隻是他那大胡子略顯熟悉而已。


    商討至此,邱秉川率先起身離去,羅北升再有心思,也隻能是跟著抱拳而去。


    單雙多是瞧了兩眼,才有些不確定的問道,“我可曾招惹過那羅北升?”


    女俠心裏笑得開心,自是明白單雙心裏的困惑。單雙並不是一個愣頭青,事實上,他對情感的敏銳遠超常人。所以遇到事,不論是自己與否,都會感同身受。


    羅北升夾雜的那一絲針對,雖然是棉裏藏針,可單雙早便有感。


    女俠不知道單雙為何有這本事,興許是天生,也興許是因為別物。


    隻奈何單雙的情感世界裏,對男女之間的情愫近乎一片空白。或許隻有好壞二字,是他情感的全部描述。


    女俠故作調侃道,“若不是你長得比他俊,故而心生嫉妒不成?”


    單雙白眼一翻,沒好氣道,“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論相貌,那家夥確實有些姿色。”


    女俠這次可是麵上也開心,多少讓單雙有些氣,羞惱的模樣終歸是暖人心。


    不過調侃過後,女俠還是嚴肅起來,正經問道,“為何明日才給他們答複?嶺南主城對你幫助甚大,去觀禮又並無壞處?”


    單雙莞爾一笑,道,“就是單純報複羅北升,晾他一天而已。”


    女俠一愣,旋即笑得暖心。專橫跋扈的單雙,最是惹人喜愛。


    隻是這樣的單雙,總是白馬過隙。下一刻,便又憂思重重,“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我得再去確定確定。”


    提了壺酒,女俠便一路跟著。真到了地方,女俠卻沒進門,目送單雙走了進去。


    盧大坐迴小板凳上,瞧了一眼單雙提著的酒,繼續裝卸著鋤頭把子,說話不帶感情,“我若是你,就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雖然看不清你的實力,可我若真舍棄生死,不一定沒有機會。”


    單雙也不惱,雖無愧於心,可漢子對自己有怨恨,才實屬正常。將酒放在漢子身旁,單雙也不客氣,直說道,“來找你,有兩件事。一件是找你打聽個事,另一件是我希望你能暫替我去做。”


    盧大抬頭深深看了一眼單雙,道,“這可是怪事,我以為,你要來找我講些道理。”


    單雙道,“這般簡單的道理,誰都明白,我何必來多嘴,徒招厭惡不是?”


    盧大點頭,道,“第一件事,是為那西門紀業而來?”


    盧大心裏透亮,單雙也不詫異。那兩人既然能找上女俠,便不會錯失“待人極好”的盧家兄弟。


    見單雙點頭,便繼續道,“大會可以一看,無傷大雅。但此人不值得為之出手,華醫聖手,醫術高明不假,可亦是貪財之人。浪蕩江湖幾十載,救了不少人,可害的人更多,不然也不會老來擔心受怕。”


    說道這裏,盧大一頓,“傳言,西門紀業為了斂財,曾放毒百裏水源,屍橫遍野,這才得了嶺南主城的家業。不過這些事,都是江湖流言,是否屬實,也無人查證。我知道的,便是此人立過規矩,無錢無命,千金開門,此事屬實。”


    單雙默默記下,果然,這華醫聖手不僅僅是德高望重四字這般簡單。


    盧大話了,便問道,“至於第二件事,願聞其詳!”


    單雙又從懷裏掏了一袋錢銀,放在了桌上。


    盧大目光一冷,“誰還差兩個錢?”


    單雙便道,“此錢不是給你,是給你的家鄉。”


    盧大一愣,是真的發愣,“給我的家鄉?”


    單雙重重的點頭,神色很少這般嚴肅認真,“我想請你拿這些錢,迴鄉開家夜塾。不求賺錢,隻求鎮裏孩子有書念,有那故事聽。”


    盧大目光呆滯,那一眼忘了不知多久這張年輕的臉,良久,那呆滯的臉上居然有淚水劃過,流了,便再也忍不住。


    一個年過三十的大漢,居然就這般杵著鋤頭大哭一場。


    單雙就這麽蹲在大漢的旁邊,默默打開了酒壺,唑了那麽一口。


    等盧大平複情緒,再不管那未鬥好的鋤頭把子。不是那江湖規矩,而是躬身稽首道,“多謝先生!”


    隻是這習慣了抱拳的大漢,這生硬的稽首,再怎麽瞧,也讓人忍俊不禁。


    單雙連忙攙扶盧大,惶恐道,“先生二字當不得,當不得!”


    盧大卻執意不起,嚴肅道,“先生教我道理,領我進門,為何當不得先生二字,若是先生不答應,此事我便不應允。”


    單雙神色變換,終究是輕歎一聲,從懷裏掏出了一本三字經,交到了盧大手中,“起來吧!老來學問,可不簡單。”


    盧大神色堅定,“若世間能再無盧家兩兄弟,再老,也算不得晚。”


    女俠瞧著那門口,一直目送兩人離開,神色恭敬無比的盧大,對這位年輕的說書先生越發看不透。


    到了院前,她手中的靈劍便始終握在手裏。隨時,都可以在下一瞬間飛射而出。


    隻是她如何也想不到,最後居然是以如此戲劇性的一幕收尾。


    不解的女俠,終於是忍不住問道,“你給他喝了什麽迷魂湯?難道你真往那酒裏下了藥?”


    單雙搖頭,道,“我隻是給他講了一個道理,說了一個原因,給了一個途徑。”


    女俠聽的雲裏霧裏,雖在院外,可兩人的對話,她聽得真切,何曾有什麽道理,更別提什麽原因途徑。


    見女俠還在迷糊,單雙也不多解釋。


    事,得分人,有些人不用講,便心裏透亮。有些人,再怎麽講,也是對牛彈琴。


    不忍女俠繼續敲破腦殼也想不出答案,便道,“我們同行去大會可行,但此事能否幫忙,還得再看看,暫時不能應允那兩人。”


    女俠點頭,道,“盧大所說,毒害方圓百裏一案,是真!”


    單雙眉頭一皺,女俠便繼續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倒也不能說是為了錢財,故意下毒百裏水源,而是無心之失,後悔莫及。”


    單雙默默點頭,沒有再去做評判,女俠便不再多言。


    第二日一早,羅北升便攜邱秉川而來。


    四人商榷完畢,聽聞答應下來,羅北升不斷在這初春時節,天氣微涼時搖著羽扇,笑得最是開心。


    單雙心裏暗叫一聲怪哉,便也隻能是暗中偷看了兩眼。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女俠,難忍捧腹之笑。


    嶺南主城不算近,既然確定下來,四人便不在青雲城繼續逗留。


    江湖人,多是飄來飄去,無牽無掛,倒也沒有什麽留戀。


    倒是單雙,又耽擱了半日。在這青雲城裏,各自學院私塾走了一遭。


    四人往北,目標嶺南主城可是北晉王朝有名的大城之一。


    也是北晉王朝在東南山區,唯一一座駐兵重城。嶺南以南,多是縣市地區,城鎮雖然不少,可重城卻是罕見。


    其原因也離不開地理形勢,山勢延綿,城多是依山而建。而重城占地用功,都是一些不得不考慮的因素。


    嶺南主城便處在第一階梯深處,緊靠著第二階梯的上升處。地勢較為平緩,便是重城的建造地。


    再者,北晉王朝的南部大山,便是天然的守衛屏障,隻需遏製住關鍵關隘,便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無需開造重城!


    四人神采飛揚出發,但真趕路,可說不上快,甚至可以說是慢!


    女俠的黑龍那便不用說,日行千裏不是問題。羅北升和邱秉川倒是也兩匹快馬,比不得黑龍,趕路不是問題。


    唯獨那走兩步,就昂昂叫兩聲的毛驢,卻怎麽也快不起來。更別提這毛驢的主人,還背著一個竹箱,手裏翻看著一本印著一些印章的小冊子。


    這便是單雙在各個私塾所得之物。


    竹箱,是裝的地方山水雜記。


    印章,是私塾先生的個人印章。


    這都是先生信裏交代的功課,一一說明了其中的由來,等到了地方,可是要交給老爺子複查。


    龍陽城事有變故,一時又不敢迴,隻能是錯開。這青雲城,自是不能再錯過。


    至於武館,本是單雙自己想找的練拳之地。學個百家拳,再得拳中意。


    如今想來,反倒是有些舍本逐末。


    一步步拳,一拳拳意。都是磨水功夫,七步樁走好再說。


    四人,三匹好馬,可惜被一匹毛驢拖累。


    讀書累了,單雙便練拳而行。


    練拳疲了,便又騎驢看書。


    最有耐心的,反倒是那懷中抱刀的邱秉川。不但沒有催促,反而是下了馬,任由馬兒跟著羅北升,掌刀而立。


    比單雙這七步拳還要簡潔,一刀,一刀,跟著再一刀。


    也就劈砍擋三式,來來迴迴,反反複複。


    女俠依舊是看山看水,偶爾來了興致,便跟著兩人耍耍劍,隻是這劍法可比兩人這呆練要精彩。


    經常迎來羅北升的尋常誇獎,真的隻能是說是尋常二字。既沒有大聲叫好,亦不會少誇一句。


    每每舞完,總能聽見那麽一句,不重不輕的讚賞。


    最讓單雙佩服的,每一劍招的誇獎都不一樣,緩緩而來,聽著,並不讓人覺著刻意囉嗦,這般大的學問,單雙自認不如羅北升。


    羅北升見女俠道了謝後,又去看那山水,幾次輕吸,這才忍住不駕馬跟上去念頭。


    心裏低喃一句,“小不忍則亂大謀!”


    四人,最尷尬的便莫過於他。單雙可以不要臉下驢練拳,邱秉川亦可下馬練刀,就是女俠,也能舞一通劍術!


    可他手中的,那是一柄羽扇啊!


    總不能跟著亂舞一通羽扇,即使他有信心,舞得極好。


    望著那又跑去在路邊啃草的毛驢,再有怨恨,羅北升隻能是希望它能走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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