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太康,有容乃大,牛鬼蛇神遍地走,魑魅魍魎白日行,悲歡離合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雞鳴狗吠的市井鄉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即便高坐廟堂的天子聖人也難以盡斷善惡,即便是四世三公的侯府深宅也擋不住種種意外。


    可憐明薇最是了解夫君,崔含章雖外表和氣,凡事好說話的樣子,但內裏卻是個堅持自我判斷的人,性子裏更是有深深隱藏的倔強固執,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性,起伏不定。


    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小蓮莊設計之初便有開天窗,夜晚晴空漏星透光,這番初衷是源於已逝世夫人崔明薇的想法。春秋兩季,兩人登樓一夜聽雨,仲夏寒冬又能賞月觀雪,誰曾想如今隻剩他崔含章形單影隻,半夜睡不著仰臥在榻數星星,孤守小蓮莊。又是一夜淺寐,自從迴到太康,他夜裏常常這樣度過了。


    辰時初刻,聽到綿綿雨聲,崔含章仰臥在天窗下,雨沒有大到需要撐傘,卻也悄無聲息地沾濕了頭發和衣服,漸入深秋的雨下不長,灰色的雲不久便分開,讓夜空露出臉來。


    開窗,迎一樹桂香入室。


    蒙蒙細雨與靜坐修行相得益彰,他醒來便吸氣吐納,運行一遍大周天後渾身大汗淋漓,三脈鬱結,北伐之戰中所受暗傷根子難除,難道真要如洛神醫所言,三陽焦火氣衝三陽,心脈阻塞,心火旺盛,一旦強行運氣搏殺則會撕裂心脈,到時大羅神仙再世也無力迴天。“開口神氣散”的老話是讓他深有體會了,不敢妄動口舌,養住一口氣修心方為正道。


    崔含章雖然在體魄受損嚴重,但神識溫養得當,意識中推演拳法如行雲流水般順暢,一龍四爪提四嶽,高聳脊背橫伸腰。出拳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出拳停拳,拳隨我心,得心便可應手,是謂拳之法度。


    酣睡在床榻邊上流哈喇子的小白睡姿銷魂,夜裏亂滾又是掉下來也不自知,崔含章輕輕的把它抱上床,小東西睡夢裏還不樂意,揮著爪子要撓人,瞅著他這沒心沒肺的樣子著實讓人好笑。


    廊橋上崔玄等人與金羽衛傳令兵吵吵嚷嚷,昆百川帶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黑火雷丟失了一顆。


    黑火紅蓮燃盡世間罪惡,這玩意在北伐戰場初試牛刀便驚豔世人,若是在太康城內引爆,後果無法估量,聖上怪罪下來,沒有人兜的住。


    腦子裏有千頭萬緒,手裏攥著一千個線頭,但是一個針眼一次隻能穿過一條。這話是他安慰昆百川的,未嚐又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一世他遇到的人越多,顧慮便越多,總想要顧全大局,到頭來發現什麽也顧不得。


    嘉隆帝在神光朝織就一張網,隨著時間越久,網便越密,密密麻麻覆蓋在九萬裏山河大地,崔含章感覺自己就是闖入網中的人,踏出第一步就已經陷落,當然神光朝千萬百姓也都在網中而不自知,或者說是怡然自得。


    快樂與痛苦,全看心境。若是敵視這種束縛,它便是無邊的惡意,深不見底,有如萬丈深淵。若是享受這種安全感,它就是壓艙石,風吹浪打,自會巋然不動。


    直至妻子崔明薇的香消玉損,他在北伐戰場逃得一劫迴到溪口千煙洲的日子裏,驀然開始厭煩這個世道了。


    今天他打算跟著崔玄轉轉,論起對太康城的熟悉度,恐怕他比崔玄差遠矣。畢竟混街麵的本事,誰也沒法跟其比,混子本性,街麵上的頭頭。


    黑火雷丟了就再找迴來,想從明麵上把它運出去是不可能的,太紮眼了。把其拆解分裝應該是唯一辦法,但懂得拆解黑火雷的恐怕都在兵部衙門裏掛上號了,所以崔含章很好奇誰能有這個膽子去碰黑火雷?


    崔含章仔細翻閱過墨家機關營的機密卷宗,其中詳細介紹了當初研製黑火雷之艱辛淒慘,黑火雷能組裝壓縮研製帶有意外因素,其內部組裝精密複雜,單是意外炸死炸傷能工巧匠便是幾十號,更別提有生手能悄無聲息的拆解了它。


    崔玄很自然的說道:“東西能從兵部秘庫丟失,若說無內鬼接應,小的是不信的。”


    “哦?怎麽運出去呢?”崔含章邊走邊問。


    “動機呢?”


    “動機很難判斷,但以小人來看,得利最大的肯定不是鬼方部,時間如此巧合,他們也許是最大受害方,而且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利高者疑。”


    昆百川聽到兩人對話,心理不禁詫異,都說崔探花在北伐戰場帶兵有一套,如今看來連門裏書童都有如此見識,這位新科探花郎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是很難運出去,即便是走鬼市,恐怕也沒人敢接這滅九族的禍事,有錢掙沒命花,可為什麽非要運出去呢?”崔玄是個局外人,看問題角度不一樣,兩人邊走邊聊。


    “如果就沒有打算運出去呢?”


    “冒險拆解本就是最下策,運不出去自然是用在城裏的。”昆百川臉色極其難看,雖然不知道是誰偷的,但整個太康城裏有誰能值得用黑火雷去致命一擊呢?答案顯而易見。


    “大統領,末將與崔玄準備去鬼市轉轉。”崔含章走著忽然停下腳步,悠悠的說道。


    “啊?”


    “哦,昆某還有巡防職責,恕不奉陪。”昆百川也是愣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崔探花在下逐客令。半載未見,崔探花身上文人氣質淡了許多,反倒處處顯露出武將做派的幹淨利索,雖然碰了個軟釘子,但昆百川到覺得這樣的崔含章的挺對他胃口的。


    “昆大統領可是太康城赫赫有名的大高手,老爺您這樣趕他走,能耐。”崔玄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說著話還翹起大拇指。


    “各有職責所在,等你到了軍中便知,能讓你有站著說話底氣的唯有實力。”崔含章再次停下腳步,轉身對著崔玄,嚴肅認真的說道。


    “等你見到死足夠多的人時,你便會覺得一切外在皆虛妄,唯有自身強大才是根本。”


    “我不希望家裏人再出事了,你的命很重要,重要到你都沒有資格去浪費,切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許說這些對於崔玄而言為時尚早,但他要讓其知道,還有很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小的清楚,怕死的狠呢!”崔玄用手撓撓頭,麵上尷尬的笑著,本就難看的臉五官擰在一起,崔含章驀然單位想到李青山的大胡子。


    “嗯!”崔含章似乎是信了他的話,繼續往前走去。其實崔玄真沒想到自家老爺如此好糊弄,跟在身後還暗吐舌頭。


    誰曾想走在身前的老爺忽然停步,崔玄眼瞅著就要撞上去,而且他看到老爺背著的雙手,曲臂抬肘,往後送了過來,電光火石間崔玄以腳尖點地,抬起身子,擰腰側身,雙手輕柔平推出去,意欲拖住崔含章後送的雙肘。


    忽然眼前一花,崔含章腳下移形換影,正向轉身一百八十度,直麵側斜的崔玄,手刀跟著斜切而下,直砍頸部動脈而去,崔玄倒也果決,加速側身,遠處看似乎快要倒地,右腿帶起一股狂風側踢而上,直奔崔含章頭顱而去,若是踢中,非腦殘不可,打定主意以傷換命,反正他腿是長過胳膊的,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


    崔含章則是用雙手抓住他的小腿,甩了出去。這主仆兩人毫無征兆的便在兜米巷子裏過起招來,短短兩招驚險萬分,崔含章頷首讚許,雖未上戰場熬煉,但對殺人技有天生的敏感性,敢打敢拚,崔玄果然是塊好材料。


    崔玄在太康城菜市口和瓦舍的事情自然瞞不過他,天性如此也沒必要非要改,崔含章一向秉承凡事有定數,人人皆有道路要走,他樂見其成,涉及到自己人便免不了多些關切。


    崔玄要是沒有保命的手段,還是不要太過折騰的好。拔劍而起,挺身而鬥並非大勇,謀劃於胸中,自然能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


    昆百川的態度已然很清楚,如今太康城八門十六關都是崔含章說的算,生殺予奪大權在握,出了事也得有人扛。


    “生死決於我,能不謹慎?”麵對紛亂複雜的局勢,崔含章內心有杆秤,於己於人都要法度嚴明,理據可靠。


    “老爺得換身衣服,不然就得跟小的分開走。”崔玄苦著臉說道。


    “好。”崔含章嘴角抽動,對於書童的提議未知可否。街麵上有些事,聽他的。


    於是乎,今日的瓦舍裏便有兩位遊手好閑的年輕人溜達,走在前麵的人穿著樸素,但眉眼飛揚,如魚歸大海一般自由自在,跟他差半個身位的年輕人神色漠然,眉眼低垂,一身洗的發白的麻布衣服穿在他身上,折折皺皺。


    崔玄路過一個攤位時,隨手拿起一個草帽扔給身後的年輕人,“戴上,遮一遮身上的殺氣。”


    辰時三刻而已,菜市口瓦舍中熙熙攘攘,翻漿的驢車穿來穿去,小販吆喝聲不斷,有早點攤位飄蕩的陣陣香氣,崔含章感覺迴到了久違的人間,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引導它慢慢流遍胸腔,向四肢百骸散去,這種感覺有些小愜意,心裏不免自嘲:“果然還是貪戀紅塵啊。”


    崔玄在一個豆漿攤位停下,一屁股坐下,對著小販喊道:“兩碗豆花,一筐寒具。”


    熱騰騰的兩碗豆花端上桌後,撒上些許的小蔥花,攪拌均勻,香噴噴的氣息引得胃部一陣蠕動,也可以挖一勺隨意擺在桌子上的韭菜花,拌入豆花中,又是一種吃法,“呲溜呲溜”吃相不必在乎了,小矮桌子上滿是油膩,看得出來是剛翻過桌子,四周圍坐在長凳方桌的眾人都吃的熱火朝天,有口味重的撒上一把辣子,噓溜噓溜幾口下去,額頭微微滲汗,真是爽快。有的喜歡酸豆花,而且要求是湯汁偏多,入口要糯糯的,有人形容酸口的豆花如隔夜的餿水一樣,聞不得,但捏著鼻子吃就是了,保管讓你迴味無窮。


    崔含章在軍營呆慣了,士兵吃飯也是吧唧嘴,但都整齊劃一,如今耳朵裏聽到零零散散的吧唧嘴聲,覺得倍加親切,仿佛迴到幼年窯口學徒的日子。拿起竹筐裏的剛出鍋的寒具浸入豆花裏,讓寒具吸收豆花的水份和香氣,然後抹上點韭花,送入口中,榨入寒具裏的豬油的混雜著微辣的韭香微辣,稍作咀嚼,爆漿般溢滿舌尖,果然是難得美味,不曾想隱藏在勾欄瓦舍還有這種吃食,市井百姓吃不起肉,三餐中湯湯水水居多,此種吃法真是別有滋味。


    崔含章有留意到鋪子裏邊有一大鍋灶,灶中火勢正旺,劈裏啪啦燒的豆杆燃燒著,有沙柳木頭和棗木的香氣飄出,燒的鐵鍋通紅,裏麵油水滾燙,一步開外有一腰間圍裙的姑娘在揉搓擀麵,麵團在輕巧的素手中翻轉變形,反複拍打揉搓,截出一小段在案板上一滾一搓便是一根長條,然後對折起來,重複一滾一挫,再次變成長條,如此往複三次後,順勢一拋,整跟白條便如跳水一般滑入油鍋裏,紮個猛子眨眼功夫便翻滾著冒出油麵,脹大成一根寒具,眼瞅著便的嫩黃酥脆。


    崔含章看到這幅少女製作寒具的畫麵,不由的低吟:“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本就是泥腿子出身,對底層小民的艱辛感同身受,普普通通的麵食卻能做成人間風味,填飽肚子才是升鬥小民的樸素生活,所謂的過上好日子,無非是過新年時家裏門楣能貼上春聯福字,請上新財神,放掛紅紙鞭炮,也就是知足了。


    他迴想到幼年時期被送到窯口大師傅門裏學師的情景,大師傅皺紋爬滿額頭,一雙大手遍布老繭,瓷刀架在虎口,拇指與食指捏住刀身三分之二處,薄薄的刀麵上立著一碗水,九分滿,隨著手臂彎曲舒展,水麵有晃動,但一滴不撒,看的一眾小夥伴不幹瞪眼,生怕錯過了碗倒水撒的鏡頭。


    “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古人誠不欺吾。


    崔玄吃飯如風卷殘雲一般,燙的嘴巴噓噓的,抬起袖子擦掉額頭的密汗,然後一抹嘴巴,很自然的打個飽嗝,走到灶台前撿起一節竹筒,順著紋理虎口用力兩指捏碎,從一把竹劈子中抽出兩根細細的,就這樣站在灶台前剔牙,嘴裏還不忘了調侃姑娘:“筱妹子,生意不錯嘛。”


    隻見揉麵的姑娘手裏活也不停,一邊用力的在案板上揉搓,一邊笑著迴話:“還不都是靠街坊鄰居幫襯,玄哥兒多來捧場,街麵上就爽利多了。”


    崔含章坐在長條凳子吧唧吧唧的吃著寒具,眼角還是瞅見崔玄笑的臉上開花,咧嘴幅度較大牽動著腮幫子肌肉抖動,看得出來他是笑的很真心。


    隻是忙裏忙外的中年麵孔的老板貌似麵色不悅,看得出來是個老實人,做點小買賣講究和氣生財,迎來送外都是笑臉,擦桌子送豆花寒具,乃至進出灶台裏間都是微微彎著腰,聽到有食客打趣他生養了個好閨女,瓦舍裏的豆花西施,也隻是陪著傻笑,嘴裏嘟囔:“說不得,說不得哩。”


    隻是他每次路過崔玄身邊時眉頭微皺,額頭上擰在一起的抬頭紋顯示著他霎那間的心裏活動。


    崔玄到沒有過多停留在裏間灶台上,畢竟外麵矮桌上自家老爺還吃著飯呢,況且以他心細的性格肯定也能看得出來鋪子老板的絲絲不悅,畢竟街麵上的混子對自家姑娘起了想法,哪個當爹的也不熟爽。


    退到外麵把另一根竹劈子扔給崔含章,隨手抓起一個滿是油漬的馬紮坐下,身子微側,一半眼光可以瞟到裏間揉麵的筱妹子,另一半則不時轉動,將街麵上的熱鬧盡收眼底。


    揉麵做寒具可不是輕鬆活,長時間的揉搓麵食是個力氣活,這使得筱妹子的指節粗大,有時候客人催的急,尤其是早間辰時,忙的不停手,不經意間常有額頭汗水滴落在麵粉中,崔玄覺得這樣的姑娘挺好的,好在哪裏他也說不出來,反正他覺得好就好,有啥好說頭呢


    崔玄在桌子上丟下三個雲紋銅錢,喊了一聲“走了”,兩人便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可能是等了一會沒聽見聲音,便自個說道:“筱妹子一家賣個豆花寒具在這個街麵上也有三年了,本是北邊逃難來的流民,去年母親被馬車撞了,廢了不少的湯藥,也沒挺過來,如今父女倆守著早餐攤相依為命。”


    “嗯。”從帽簷下傳出一聲,崔含章壓低嗓音,表示知道了。


    好像是沒聽到自家老爺訓話,他有些局促,便忍不住扭頭再說:“筱妹子人不錯,就是他爹有些怕事,想來也是被欺負慣了,尤其是北邊打仗的時候,三天兩頭有官府大頭兵來查,剩下兩天還要被地痞混子們吃白食,收好處。”


    “是個好姑娘。”崔含章一隻手抬起帽簷,對著崔玄笑著說,早晨的陽光特別燦爛,照在他咧嘴的牙齒上,潔白無瑕。


    也許是聽到老爺對筱妹子的讚賞,讓他心裏踏實多了,整個人的氣勢都不同了,迎著朝陽大步邁開,整個人充滿了勃勃生機,這與一年前渾身戾氣滿眼仇恨的左幺截然不同。


    崔含章在他身後看著朝氣蓬勃的崔玄,忍不住追了一句:“筱姑娘是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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