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一抹魚肚白顯露,掛在天空的圓月依稀可見,遠方的蒼穹上太白閃爍。


    太康城裏所有皇族宗親,文武大臣五品以上,及未受封的新科進們,皆匯聚於城西北角欽天監太史樓。


    崔明薇起的比含章還要早,從頭到腳的行頭都要為他親自挑選,心有所屬的姑娘臉上時刻蕩漾著春光。


    新科進士們都沒有受封,自然不需要穿官服戴官帽,明薇就給他準備了進賢冠,將頭發梳理的整整齊齊,披於腦後。


    一襲鎏金鑲絲長衫,腰間束著鑲金祥雲玉帶板,懸佩玉蟬,右徵角,左宮羽,英俊瀟灑中不失莊重肅穆。


    卯時一刻,就要起床收拾儀表,這會都是哈欠連天。群臣雖然困乏,但都保持著整齊序列,以免失儀。


    嘉隆帝尤其注重禮儀,在嘉隆十年曾因禮儀秩序之爭而掀起一場大爭論,太院十夫子為主力辯駁群雄,十夫子引經據典,更是搬出上古聖王之道,最終結果聖上全力支持。


    十夫子不僅大獲全勝,而且反對派官員全部被罰俸,斥責,情節嚴重者則被施以杖刑。


    有了上次瓊林宴的教訓,容不得再出一點差錯。羽林軍昨夜就已經將欽天監團團圍住,方圓十裏全部隔離清理,金羽衛更是對太史樓祭台反複排查,連一隻蚊子都不許放進去。至於參與祭天大典的城內百姓,精挑細選,必須是三代以內身家清白。


    禮部雖然人手短缺,但是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禮部上下,自尚書右侍郎到祠祭清吏司等官員心中明白,若不能趁此機會在聖上心中改善形象,恐怕此生也就無望了。


    北伐祭天大典百年第一次,武官們的興奮是遠勝過其他大臣,北伐有仗打,自然不會再被那幫酸儒文人給騎在頭上,重文輕武的朝局也將隨之改變。


    太院大祭酒任主祭官,高聲唱禮,聖上的儀仗隊緩緩進場,隻見最前方十二個金甲力士高舉龍旗,北鬥豹尾緊隨其後,白色訓象八頭分列左右,布旗六十四麵。每麵旗幟由五位金羽衛護衛,一人執旗四人執弓。


    嘉隆帝頭戴十二旒冕冠,身披十二章赤金盤織龍袞,走在隊列最中間。


    後麵跟著三排各色傘蓋團扇,以及百餘個舉著旗牌的校尉。


    群臣見皇帝駕到,跪倒參拜,高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辰時一刻,吉時已到,祭天大典正式開始。


    先有主祭官,宣讀聖人禮儀,眾人齊整衣冠。


    而後上三牲,焚香祭酒,行飲酒禮。


    在嘉隆帝站在太史樓廣場中心位置,引領眾臣,朝四方跪拜,每次跪拜,均有亞祭官太常寺卿高誦祭祠,抑揚頓挫。


    奏樂迎神,金奏齊鳴,再拜。十二門禮炮轟鳴,響徹全城,參與祭典臣民,全部跪拜。


    初獻,亞獻,宣讀《北伐祭文》:


    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原居內以製胡夷,胡夷居外以奉中,未聞以胡夷居中而製天下也。


    自前端朝祚傾移,北胡鐵騎趁機侵略中原,四海硝煙,生靈塗炭。


    彼時君臣昏聵,綱紀糜爛,達人誌士,皆冠履倒置之歎。


    後太祖奮起三世之餘烈,曆時十餘載,平亂四境,扛鼎中原,驅除胡夷,還百姓以太平盛世。


    然,今有胡夷不遵教化,廢壞綱常,以弟酖兄,至於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習,恬不為怪,其於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倫,瀆亂甚矣。


    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禮義者,禦世之大防。


    其所為如彼,豈可為訓於天下後世哉!胡夷視人命如草芥,則人心離叛,實天厭其德而棄之之時也。


    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驅逐犯關胡夷,保境安民,立綱陳紀,救濟斯民。


    今誓立北伐之言,召天下兵,使我朝之民得庇簷廊。古雲:“胡夷無運“,今日伐之,信乎不謬!..........


    隆帝聲調低沉,鏗鏘有力,令在場眾人深受感染。


    痛斥北胡犯關,殘害百姓。神光唯有主動出擊,拒敵於外,方保中原太平,生靈免遭塗炭,上蒼可見,望見垂憐。


    出自雲林薑氏大儒的《北伐祭文》自然是才情並茂,用詞凝練,在整個神光朝引領了一股血氣風潮。


    都說神光好男兒,熱血灑邊疆。一時間,天下各地書院紛紛應和,神光朝上下風雷雲動。


    祭典大禮中不斷的跪下磕頭,站起來再重複跪拜,崔含章隻感覺膝蓋火辣辣的疼痛,怕是已經磨出水泡來了。


    腦袋也漲的不行,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一般,有些暈眩。瞥了一眼旁邊的顧鼎臣,跪的倒是還好,但是身體在明顯打晃......


    一套流程下來,祭天祭地,問答禮讚,前後要二個時辰,尤其是在嘉隆帝宣讀祭文時,更是要神情動作配合到位,豈止是累人二字可言。


    武將們心理興奮,身體素質也過硬,畢竟是大多是投身行武之人,其他大臣也都表現的聚精會神,隻有些老邁的親王臣子已經要支撐不住了。


    隻能說崔含章這幫新科進士們還是太嫩,這幫大臣中好些人膝蓋上都圍著護膝呢。好些個歲數大的,再跪拜之時也沒實誠的叩頭,太多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能在朝堂上混的風生水起的大臣,一個個都是人精,在科舉舞弊案時已猜到聖上心意,故而一切都配合的有章有法,主要平時也都跪皮實了。


    一些禦史言官,一言不合就長跪不起,膝蓋的自然反應,無須過腦子的,跪你三四個時辰,跟在自己家後花園兒遛彎兒一樣。


    哪裏是這幫新科進士能比的,新人嘛,吃虧是福。


    祭天結束了,還有個收尾的驚喜,祭祀過後用的牲畜和膳食,要由皇帝賞賜給眾臣。


    此時不少有心之人,神情上躍躍欲試,即便是諸位老臣也是心裏略有期待,即便麵上毫無表情。


    但是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層。東西怎麽分,絕對是有講究的,嘉隆帝素來一碗水端平,但東西就這麽多,怎麽分,分給誰,恐怕也是大有學位,背後所帶蘊含的某種信號是令人無法割舍的。


    《周禮》所言,讚牛耳,桃茢。上古皇朝諸侯會盟,割牛耳取血盛在盤中。


    自此之後,牛耳就象征著領頭之人。千百年文化流傳下來,在祭典大禮上也並不局限於牛兒,三牲耳朵均是象征。


    祭祀用的三牲,頭,照例是分給股肱之臣。三對牛耳,是要分給聖上最為倚重的三位大臣。


    此時隻見嘉隆帝下旨將三牲頭賜給新科進士們,有狀元董寶珍出列上前帶頭領賞,謝恩。至於一百零三位新科進士怎麽分這三個頭,隨他去了。實在不行,一鍋湯燉了,大夥雨露均沾。


    一對牛耳賜給一等靈武侯柏巨闕,柏侯爺迅速起身,整理衣冠,龍驤虎步的走上前,跪拜謝恩。


    一等靈武侯罔替世襲,柏巨闕出身名門,幼時伴讀陪獵,而今統領京城防務,捉拿刺客,深的聖上信任,故而得此牛耳理所應當,眾臣並無腹誹,實乃柏巨闕底子硬,自身紮實,如今正值鼎盛。


    一對羊耳賜給三鎮節製宣武大將軍姚譽,姚將軍坐鎮嘉桐關,有其親弟姚熀代領。姚熀來太康已半月有餘,請得糧草本以為大功告成欲返迴邊關,但均被聖上留下,想不到還有一對羊耳在這等著呢。


    此時隻見他身披重甲,行走間嘩嘩作響,大步走向前跪恩領耳。眾臣紛紛低聲議論:


    “聖上對姚家邊軍厚愛有加啊。“


    “他姚譽一介武夫,戍邊巡防,怎能當得起執牛耳.....”


    “一等靈武侯嚴格上說是累世軍功而獲封,如今姚將軍則正在鎮守邊關,兩人可都是武官一係啊。”


    最後一對豬耳則賜給新科探花崔含章。


    “崔含章是哪一位?”畢竟很多皇族宗親不常出來走動,三品以下的認識的都不多,何談一個新科探花。崔含章這個名字在今天的祭典場合上太過於陌生,不少人已經在紛紛打聽。


    “新科探花啊,他受封何官職?”


    “什麽?連一官半職都沒有,聖上這是作何意思?”


    “新科探花好像是瓊林宴上飛盤子救駕的那位,怎麽說都是一甲進士出身,算是文官路子。”


    “聖上把這最後這份賜給一個毛頭小子,看來對咱們這幫老骨頭意見很大呐。”


    崔含章站在人群中,聽到金甲力士傳喊賜封時,腦子一懵,“豬耳朵賜給我?”。


    霎時間,一百多位新科進士們唰唰投來目光,羨慕的,嫉妒的,不平的,甚至還有嘴角上揚嘲諷的。


    一品大員,各部大佬都沒有獲賜的三牲耳,你一個初入官場的豆芽菜何德何能,今天一旦接了這三牲耳,恐怕得罪的是整個祭典大禮上的百官,這份賞賜可真是把崔含章架在火上烤啊。


    運道比天高,命裏比紙薄。能有這份賞賜,可是在場很多人夢寐以為的事情。


    這麽大一份恩賜,對於一個毫無背景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以後在各部衙門辦事,生存恐不易啊。


    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估計這會崔含章已經千瘡百孔了,更有很多宗親大臣站的太遠而四處張望尋找崔含章。


    深深的吸了口氣,崔含章硬著頭皮走出隊列,一溜小跑往太史樓祭台,怎奈自己站在太過靠後,這一路基本是被群臣行著注目禮而過去的,背後冷汗直流。


    卻說百官的心裏也是冷笑連連,就是你小子啊,穿的倒是胡裏花哨的,有膽接了三牲耳,看你以後怎麽在各衙門裏混。


    嘉隆帝看著跪在地上的崔含章,眼裏笑意漸濃,“試玉需燒三日滿”。


    這屆新科進士們可謂大起大落,命途多舛。先是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凍得筆都拿不住的參加科考。


    接著是有人舉報科舉舞弊案,一時間人人自危,捉拿下獄的不計其數。熬過了天災人禍,隻剩這百來顆幼苗,個個心有餘悸,驚喜交加。


    好好的瓊林宴又有刺客行兇,差點喪命不說,還趕上了百年一次的北伐祭天大典,翻遍史書未見,這幫子新科進士還真是鴻運當頭啊。


    如今聖上倒是厚愛,安撫之意溢於言表,不禁賜了三牲頭,還給新科探花賜三牲耳。


    難怪後世傳言,這一屆的新科進士老爺們,都是有大運氣的,活得下來,都是越活越滋潤。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嘉隆一朝的後二十年,這屆的進士老爺們活躍於神光官場,有的更是登台拜相,個別流落鄉野的也是在民間留下不少佳話軼事。


    崔含章膝一溜小跑搶跪在地,高聲謝恩,抬頭間看到了嘉隆帝眼中濃濃的笑意,仿佛就在笑看他的窘態。


    此時反倒激起他的氣性,既然皇帝把我往火上烤,早就打定主意不做翁中醬,那就在火上出名堂。


    崔含章起身,再次整理衣冠,長出一口氣,昂首挺胸走上台階,接受賞賜。


    今天不接三牲耳就是得罪聖上,破壞祭天大典的罪名足夠滅九族的;接了這三牲耳得罪了百官,無非以後步步艱難,日子難混而已,總比丟了命強多了。皇帝老兒要我做這個百官眼中釘,那我就坦然受之,紮牢了,立住了。


    世伯說的在理,神光朝所有的事都不叫事,聖上的事才叫事,想太多必然瞻前顧後,哪裏還有半點年輕人的銳氣。


    手捧三牲耳,轉身正好看到站在前排的一品大員,各部大佬,隻見他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


    崔含章慢步走迴新科進士隊列,路過前麵董寶珍與顧鼎臣兩人時說了一句:“晚上豬耳朵下酒菜。”


    聽得董寶珍和顧鼎臣兩位一愣,董寶珍麵色黑炭看不出表情,顧鼎臣的白皙的俊臉可是有點慘,“崔兄,禦賜之物,當供養傳承,開不得玩笑。”


    “豬耳朵不當下酒菜,難道留著等臭了,放心吃。”崔含章想開了,反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隨著主祭官高聲唱誦,十二門禮炮再次轟鳴,祭天大典折騰了半天總算是結束了。


    此時隻見太史樓中忽然光華大作,隻見一片金光透過樓中窗欞射出,守在裏麵的五官靈台郎親眼目睹著那朵金蓮慢慢盛開,趕緊喊著啟稟聖上,“祥瑞啊,天降祥瑞啊”,此時整個欽天監內的百官臣民均都是看到金光一片,整個太史樓被金光籠罩,人群中議論紛紛,喧聲四起。


    聽見五官靈台郎高唿“祥瑞,天降祥瑞”,一時間主祭官亞祭官欽天監正等都下跪拜天,隨後整個太史樓祭台廣場的百官都跟隨下跪拜天。嘉隆帝看向太史樓衝出的五官靈台郎,


    “聖上,祭天降祥瑞,聖上仁德感動上蒼,降下這氣運金蓮,值此大典金光大作,金蓮綻放。”


    嘉隆帝顧不得讓眾愛卿平身,便抬步走入太史樓內。


    隻見一朵金蓮立於池子中央,一片片花瓣緩慢綻放,花瓣圍繞的蓮蓬散發著金光,此時金光照亮整個太史樓,而其他幾朵紫蓮則相對黯淡的多,池中氤氳霧氣水流也仿佛圍繞金蓮而旋轉。


    金蓮綻放時間很快,不消片刻金光斂去,一切迴複平靜,亭亭而立,氣機流轉之間,有水霧彌漫,連帶著其他紫蓮也慢慢氤氳起來。


    嘉隆帝看著池中的金蓮與紫蓮盛開,氣韻不凡,龍顏大悅。


    站在祭台上,在主祭官的引領下再次跪拜上天垂憐。下旨大赦天下,並封賞參與祭典百官。


    光華大作的金蓮引爆了祭天大典的高潮,群臣百官都陷入到天降祥瑞的喜悅中,自然沒有再提三牲耳的事情,


    一日之內,神光朝金蓮降世的傳聞,已經傳遍的了市井坊間,老百姓湊個熱鬧也是喜慶,經過天橋底下說書的添油加醋,此事越傳越是神奇,各地都以天降祥瑞為名進獻奇珍異寶,恭賀聖上。


    崔含章當時也是站在百官序列中,看到太史樓金光四射,金光溢滿了整個欽天監的上空,若說不是祥瑞,恐怕誰也不信。


    至於百官隻能揣測金蓮綻放的景象,看到聖上走出太史樓後龍顏大悅,一掃瓊林宴刺殺案的陰霾,眾臣心中認為上天站在神光這邊。


    聖上擺駕迴宮,眾臣工三三兩兩結伴散去,嘴裏都議論著天佑神光。


    崔含章則喊著董寶珍,顧鼎臣兩位同年,結伴迴家喝酒,下酒菜現成的。


    “真吃啊?”顧鼎臣還是心裏不敢接受的問道。


    “若是不吃,開春的天變暖和了,豬耳朵壞掉,豈不是辜負聖上美意。


    “我說兩位走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崔含章性子楞起來九頭牛也拉不迴,拽著兩人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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