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片刻後,黃淮咳嗽一聲,慢悠悠地道:“且不論郝家父子忠直與否,隻是自永樂以來,他們備受寵幸,以異姓臣子加封於諒山,如今經營十載,實力早是與日俱增,臣聽說,臣子若是權傾一時,就不免驕橫,如今他們擅自帶兵入廣西,便是明證。”

    “雖說他們打著的乃是太祖成法的名義,可是事先不請示朝廷,不等朝廷旨意,單憑這點,朝廷便有理由下旨押解他們入京交有司處分。”

    “隻不過……他們有過,可也有功,陛下如今登基不久,百廢待舉,實在不宜輕動,陛下以仁德治天下,而非刑法,倒不如且等這郝家上書自陳其罪,以觀後效,假若他們肯誠心悔過,陛下何須和他們計較?”

    黃淮這番話一開始倒是把郝家說了個一錢不值,順著朱高燧狠狠將這郝家父子痛罵了一頓,可是他話鋒一轉,又來了個人家從前有功,這當然不是因為黃淮和郝家有什麽超友誼的關係,非要為郝家辯解,而是因為黃淮心裏清楚,陛下現在雖是盛怒之中,可是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這郝家眼下不能輕動,不能輕動的原因不在於天子仁厚,而是因為郝家的實力就擺在那裏,誠如黃淮所言,如今是新君登基,百廢待舉,這個時候本該先拉攏人心,厲兵秣馬,輕啟戰端,實為不智。即便是當年的朱棣,靖難成功之後也絕不是輕易對外用兵,而是第一時間先打擊建文的餘孽,與此同時,大赦天下,收買人心,待到一兩年之後,局勢漸漸穩定,方才施展拳腳。

    正因為黃淮看到了朱高燧的居心,知道天子並非是急於削藩,隻不過是一時下不來台,急需一把梯子罷了。黃淮很識趣的送了一把梯子上去,而朱高燧的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朱高燧慢悠悠的頜首點頭,道:“黃卿所言不錯,郝家還是有功的。”

    他沉吟片刻,繼續道:“那就且再等等看,且看那郝家如何給朕一個交代。知會沐晟那裏,讓他務必嚴防死守,可也沒必要滋生什麽衝突。”

    說到這裏,朱高燧不由歎息一聲,道:“若是父皇在此,又豈會發生這樣的事?怪隻怪朕那皇兄急於求成,既做出這等大奸大惡之事,如今父皇駕崩,而朕以孱弱之軀克繼大統,奸邪於朝內,虎狼環伺於廟堂之外,可謂步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國家大事,若沒有眾卿家戮力維持,朕早已不知所以了……”

    說罷,一聲長歎,情緒顯出幾分低落。

    黃淮、胡儼忙道:“陛下節哀。”

    朱高燧笑了笑,道:“朕自有分寸。”

    他心裏已有了計較,這兩個人如今已算自己的心腹,許多大事都要托付於二人,既然如此,那麽就不必在他們麵前掩飾所謂的虎狼環伺於外,越是如此遮掩,反而顯得自己不夠坦誠。

    至於桂林之事,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再說,終究隻是個小小的桂林府,大明兩京十三省,有州府數百,倒也不缺這麽一個,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將這江山打造成一個鐵桶,郝家就成了秋後的螞蚱。

    他正要再追思幾句父皇,卻見外頭有個宦官在暖閣外頭探頭探腦。一般情況,自己在召問內閣學士,按理是無人敢來打擾的,現在有人犯了規矩,可能性隻有一個,那便是必定有什麽大事要稟告。

    朱高燧本要支開黃淮人等,卻發現黃淮安安穩穩的坐在錦墩上,眼眸子順著朱高燧的目光一瞥,似乎也察覺到了外麵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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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燧心裏明白,黃淮也察覺到了這個異樣,若是這個時候將這幾個‘肱股之臣’支開,就不免顯得有些小家子氣,朱高燧樂於顯現自己的大度,於是在這轉瞬之間,他已有了定計,便故意沉眉道:“是何人在外張望,進來說話。”

    那宦官嚇得打了個激靈,小心翼翼的走進來,道:“陛下,通政司傳來了一份奏書,乃是桂林府來的,是平南王郝風樓所奏,陛下此前有吩咐,但凡有桂林來的奏書,無論何時何地都應立即呈報禦覽,奴婢……奴婢……”

    “拿來!”朱高燧顯得有些不耐煩。

    奏書遞上,朱高燧便打開看下去,這一看,臉色驟然鐵青。

    這個恬不知恥的家夥,占了便宜不說,居然還來請賞,說什麽諒山軍一到,反賊頃刻蕩平,又是什麽洪恩浩蕩,又是什麽三軍用命,又是某某人指揮若定,擺明著衣服邀功請賞的樣子,就仿佛是若不是他郝風樓還有諒山軍,他朱高燧的江山就要一夜土崩瓦解一樣。

    姓郝的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倒也罷了,這個時候,居然還一副‘天真爛漫’的姿態跑來說,若不是自己這個耳光,自己可能無可救藥雲雲。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朱高燧其實曆來自詡聰明,他隱忍了這麽多年,終於一朝得誌,可是……可是這個郝風樓……

    朱高燧氣得臉色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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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這後麵,什麽沐晟協助剿賊,亦是讓他目中掠過了一絲殺機……這個沐晟,莫非當真和郝風樓勾結了?否則又怎會輕易讓他入廣西?

    不對,不對,郝風樓這個人素來詭計多端,說不準是離間計也是未必,可是……

    這裏頭出現了一個難題,問題最關鍵之處就在於,朱高燧雖然深信這是離間,可是心裏深處又隱隱在害怕什麽,姓沐的可是手掌數十萬軍馬,假若當真不可靠,那麽……

    他不敢往深裏想,隻是覺得這時候心亂如麻,事情比他想象中糟糕,他所受到的侮辱也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他最後終於忍不住冷哼一聲,將這奏書丟在一邊,他的雙目已是赤紅,最後冷笑連連,忍不住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朕……朕……從未見過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後頭的話,他一時氣急,竟是說不出來。

    黃淮人等眼見朱高燧氣的臉色青白,嘴唇哆嗦,便是手腳也是顫抖不已,他們不由大驚,聯想到這是桂林府來的奏書,八成和郝風樓有關,那黃淮倒是老成,連忙撿起地上的奏書看了一遍,心裏便了然了。

    那郝風樓,未免欺人太甚,這是真正把朝廷當猴子來耍了。

    也難怪陛下如此情緒激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一方是要顧全大局,另一方卻是這般不把朝廷當一迴事,換做是誰,怕也要暴怒。

    “陛下,大喜,大喜啊……微臣恭喜陛下……”

    黃淮此時,連忙行禮,朝朱高燧道賀。

    朱高燧怒氣衝衝,見黃淮如此,冷冷一笑:“大喜,何喜之有?哪裏來的大喜?”

    黃淮正色道:“廣西桂林府暴民肆虐,若是盡力清剿,恐有尾大不掉之勢,平南王郝風樓當機立斷,奉旨討賊,三五日而定,使西南相安無事,這難道不是大喜事麽?難道不值得恭賀麽?”

    朱高燧愣了。

    他突然明白了什麽,黃淮這時候,倒是提醒了自己,此時若是震怒,真要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被那郝風樓耍了,被他踐踏在腳下,隨意的侮辱。天子之尊,豈能受這樣的委屈?這郝風樓既是傳來捷報,自己理應有所表示才是。

    或許,那郝風樓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敢騎在自己頭上撒潑吧。

    朱高燧心裏冷哼,卻是勉強擠出幾分笑容,一副振作的樣子,道:“不錯,是可喜可賀,這都是平南王的功勞,還有諒山軍,朕有功便賞,有過就罰,賞罰分明,現在郝風樓再立新功,朕豈可無動於衷?讓禮部,擬出恩旨,朕要過目。”

    “至於這……沐晟……黃愛卿怎麽看?”

    黃淮淡淡的道:“沐將軍是忠心於朝廷,心向著陛下的,此次又協剿有功,理應一視同仁,給予恩賞。”

    他這話一語雙關,其實沐家是絕不可能和郝家同流合汙的,雙方的立場根本就不同,沐晟不可能不顧慮到自家的榮辱,而西南用兵,隻有讓在西南聲望如日中天的沐晟來領兵,若是朝廷另委大員,即便是韓信在世,在沒有足夠威望的情況下,能發揮的餘地也有限的很,黃淮不希望天子撤換沐晟,因而特意提醒了朱高燧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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