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今日所説的問題,其實郝風樓此前,並非是沒有預料,或者說,他大致能有個模糊的輪廓。

    隻是人便是如此,往往做任何事,都情願把困難想的少一些,寧願心裏帶著僥幸,也不願直麵困境。

    到了郝風樓今日這個地步的人,固然不會存在太過天真的幻想,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會有尋常人的心思。

    現在姚廣孝直言了問題的關鍵,讓郝風樓不得不重新開始審視了。

    姚廣孝則是看著他,冷笑道:“還要為師繼續說下去麽?是否要為師告訴你,從一開始,你和趙王,還有那陳學,其實就是一枚棋子,你自詡自己的棋手,卻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其實所有事的結果早已有了,隻要陛下一旦身子出了岔子,那麽結果就會揭曉,你沒有勝算,一開始就不會有,從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是如此。而一旦太子登基,或許為了顯示兄弟友愛,尚且能留下趙王,可是他如何能容得下你,要動你,就不免要動你們郝家,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妻兒,無人幸免,新君登基,貿然降罪,固然會影響仁義之名,可是你莫要忘了,你是錦衣衛都指揮使,你不為讀書人所容,剪除掉你,非但不會聲名有損,反而能樹立威信,能得到朝野的讚譽。郝風樓啊郝風樓,你可知道,想在這個天下活的長久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效仿為師這般,固然有一些功勞,可是絕不居功,要無欲無求,將自己置身於功力場之外,以至於所有人都將你遺忘。還有一種,則是那夏元吉那樣的人,宦海沉浮,最需要的是什麽?需要的是清正之名,有了這個名在,別人要剪除你,就要有所顧忌,就要思量著,對你動手的好處,是否能大過使自己臭名昭彰,夏元吉是君子,那麽你與他作對,想要殺害他,那麽就不免讓人認為你是小人,是昏君,因此即便這夏元吉宦海沉浮,即便他不為太子所喜,可是隻要太子登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啟用他,你看廟堂之上,多少人就是奔著這聲名去的,何也?因為這千金散盡,未必就能還複來,可是hi生命若在,則即便遭遇了跌宕,卻總能爬起。而你,這兩樣都不具備,郝風樓啊郝風樓,你明白麽,你已經無路可走了。”

    郝風樓皺眉,道:“恩師既然知道了學生的難處,就請恩師指教。”

    姚廣孝方才話說的太多,紅潤的臉色多了幾分蒼白,他努力咳嗽幾聲,才道:“指教?指教什麽,有的人,天生下來,就是來搗亂的,為師就是這樣的人,為師所學,在盛世時一錢不值,可是一旦天下亂了,便是滿腹經綸,才可以一展平生誌願。你也是如此,你或許是治世能臣,卻也是亂世奸賊,可是現在,你自己絕了你能臣的路,做不了能臣,那麽就做奸賊,又有何妨?人生在世,富貴與否不打緊,名冠天下又算的了什麽,但是人不能輸,人輸了,不但什麽都沒了,便連心底的那一分誌氣也蕩然無存,不輸就要勝,可是你要明白,朝廷的格局,你永遠不能勝望,方才為師說了,這一切,其實都是已經注定好了的,而當今天子雖然不如讀書人心目中那般的聖明,可是在為師看來,卻是聖明的緊,你想造他的反不成?不,不,不要去做這樣的常識,即便你有十萬精兵,即便能文武雙全,那也不成。所以你要懂得忍耐,陛下要借用你製衡太子,就必定會給你諸多關照,這便是你的機會,這些關照,你要小心使用,盡力培植自己的黨羽,要強大,乃至於更加強大,強大到新君登基時,你已有了新君想動而不能動你的本錢,若是他忌憚你,那倒也好,好生做你的權臣,亦無不可,一旦新君決心鋌而走險,郝風樓,你有效仿陛下的氣魄麽?”

    郝風樓聽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你娘的師父又教人造反了,這都到死了,你還不消停?

    其實慢慢融入這個時代,君臣父子之類的屁話,郝風樓未必是信的,什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更是笑話,可是郝風樓卻知道,所謂的君意味著什麽,他所意味著的,是合法性,是天下人的人心,是大明兩百萬之多的軍隊,是萬萬人提供的錢糧,大明的銳氣還在,遠不是明末那般的腐化,而這個銳氣正盛的帝國,自己在它眼裏,豈不是蜉蝣和螳螂,蜉蝣撼樹何其不意也。

    姚廣孝見郝風樓臉色遲疑,竟是俏皮的朝郝風樓眨眨眼,最後狠狠吸口氣,道:“為師其實沒教你什麽東西,可是假若有一日,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為師告訴你,這謀反的真諦是什麽,你好生謹記,其實為師並不指望你將來能用得著,你權且當做是以防萬一,至於到時是非成敗,就看你自己的命數了。”

    說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姚廣孝頓時變得有些激動了,伸出手來,他的手在顫抖,去抓住郝風樓的手,狠狠的握住,一字一句的道:“要謀反,當然不易,可是這謀反的手段,說來也容易,要克敵,必須得用田忌賽馬的辦法,大明有精兵百萬,你能與他們硬碰麽?不,不成,所以對付官兵,你必須懂得分化,必須造出各種流言,甚至要和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他們在前方賣命時,在京師,有多少人醉生夢死,要告訴他們,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多麽可笑;可是對讀書人,你卻沒必要講道理,你得動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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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廣孝絮絮叨叨的說著,眉飛色舞,說到最後,他凝望郝風樓,道:“記住了嗎,為師不願你去冒險,去走為師走過的路,可是凡事就怕萬一。當今陛下,待我甚厚,你更不可對他有異心,隻是他日實在萬不得已,才可用為師教授你的辦法。哎……為師險些忘了,為師眼下竟是在彌留之際,竟和你說這麽多不著邊的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為師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不過……為師臨死之時,卻還要送你一個大禮,這個大禮,想來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去吧,且去,等收到了禮物,卻要謹記為師對你的關照。”

    郝風樓心事重重,點頭出去。他夜裏自是在這蘭若寺裏住,半夜的時候,姚廣孝昏厥過去一陣,在這兒的一個禦醫連忙進去搶救,足足到了四更,姚廣孝才緩過來一口氣,郝風樓這才放心睡了,一覺醒來,卻是知道,陛下的聖駕到了。

    郝風樓連忙出去迎接,便看到了心事重重的朱棣已帶著大批侍衛到了山門,緊接著朱棣進了姚廣孝的禪房,足足待了一個時辰,這才出來,朱棣看了一眼在外頭侯駕的郝風樓,朝郝風樓招招手,道:“你來。”

    郝風樓實在捏了一把汗,他突然想到,姚廣孝對朱棣說了什麽,按理來說,姚廣孝和朱棣的關係匪淺,會不會把自己這個弟子賣了,最後一次向朱棣盡忠,這倒有極大可能,昨日姚廣孝對自己說的話,都可能是試探,試探之後,見自己不言,便曉得自己心底深處,或許真有不臣之心,今日不正好‘揭發’麽,他越想,越是不安,待進了一處佛堂,朱棣席地在一處蒲團坐下,眉宇深皺,道:“姚先生是活不成了啊,看來也就這兩日了,哎,你理應好生照看,他沒有子嗣,就你和鄭和兩個弟子,鄭和不在,你要多多擔待,明白麽?”

    郝風樓聽到這句話,才長長鬆了口氣,道:“兒臣遵旨。”

    朱棣落落寡歡:“這不是遵旨,這是你的責任,是你的本分,朕多帶了幾個禦醫來,讓他們在這候命,所以這裏的事,都由你看顧,小心侍奉,朕是不能久留了,倒是方才,姚先生跟朕說了許多話,讓朕想到了更多的往事,不免感慨,他們哪,怎麽一個個走的都這樣急呢,讓朕孤零零的留在世上,真要稱孤道寡了,好啦,朕也沒什麽可交代的,你去命人拿些齋菜來,朕用些齋菜便動身。”

    郝風樓去吩咐了廚房,陪著朱棣用了齋菜,朱棣有去了禪房一趟,這才帶著侍衛匆匆去了。

    郝風樓迴到禪房,姚廣孝已到了彌留之際,意識已有些模糊,他朝郝風樓伸出手:“你,你來,到身邊來,這麽冷的天,多個人,暖和。咳咳……這是命,是命啊,為師該走了,到時候了。”

    郝風樓快步上前,坐在榻前,捂住姚廣孝的手,姚廣孝的手在顫抖,道:“不過為師還要再彌留一個時辰,無論如何,要得撐住這一個時辰,為師要等,要等這一幕戲唱罷才能安心的去……咳咳……去進佛祖。”

    戲……是什麽戲?

    郝風樓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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