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成了名想躲都沒處躲,這衛中的同僚也得知了此事,紛紛來打聽,也有人來套關係的,有人來請夏元吉作詞的,甚至還有伶人親自登門造訪,非要見一見這位‘貴人’。

    夏元吉焦頭爛額,他倒確實是個君子,並沒有那麽多圓滑,雖然主政一方,也有狡黠的一麵,可人家帶著笑臉來,固然是拉下臉來拒絕,紛紛擋駕,卻還是有點兒吃不消了。衛裏的一些書吏乃至於博士都取笑他,說他如今已是花樓裏的‘狀元公’,不曉得多少人對他牽腸掛肚。

    這才是最致命的,這‘狀元公’三個字對於夏元吉的身份,實在是莫大的侮辱,如今他雖為小吏,可終究還曾是部堂,又是君子,和這花樓戲院扯上關係,實在是難以抬頭,可偏偏人家隻是善意的玩笑,夏元吉竟是發作不得。

    人嘛,總是會漸漸習慣,慢慢的,夏元吉雖還是對那些人不冷不熱,卻還是一些苦苦求告的一些甜頭,偶爾有什麽詩詞,也會送去刊印,那兒自也會送了銀錢來,他拿的心安理得。

    隻是數月下來,卻是真真嚇壞了他,不知不覺,他竟攢了紋銀近千兩,這千兩紋銀對於他這兩袖清風的部堂來說,絕不是小數目,這還是他並不熱衷此道的緣故,若是當真卯足了勁頭去作詩詞,怕是再翻幾番也不在話下,都說諒山富甲天下,看來還真是如此,也難怪這諒山充斥了詩詞歌賦的氣氛,便是幾個蹩腳的同僚,也隔三差五在公務閑暇之餘要憋出那麽幾句詞來,說來說去,還是這黃白之物起了效果。

    夏元吉突然有些覺得可笑了,無論是朝廷還是聖賢,提倡的都是教化,可是曆朝曆代教化了這麽多年,也未見什麽功效,該愚昧的還是愚昧,目不識丁者依舊目不識丁,讀書人讀書,為的不過是一塊敲門磚,和教化又有什麽關係。反倒這諒山,以利相誘,倒是教化起來了,不但起來了,還很成功。

    在這裏,有一種非常濃鬱的讀書氣氛,夏元吉往來之間,極少遇到白丁,甚至是他走在大街上,遇到一些貨郎,也是捧著一本書看,自然,那種書多半是一些雜談野史罷了,可是人家識字,看的也津津有味,也有人搖頭晃腦背四書五經的,多半是對現狀不滿意,希望在做工閑暇之餘,多讀些書,為自己將來謀個好的出路。

    這裏白日熱鬧,夜裏更熱鬧,靠著衛裏不遠有條鎮南街,一到夜裏,便是燈火通明,各種吃食都有,連綿數裏的長街上,竟有來自於各地的小吃,而且極為正宗,大抵是因為來這裏謀出路的人有來自於江浙,也有川桂、兩廣等地的人,不隻如此,還有大食人、倭人、暹羅、呂宋、佛齊甚至是昆侖奴,大家聚在這裏,如今做吃食收成都不錯,因而許多人便拿出自己看家本事,將自己家鄉的特產做出來拿出來販賣,因而琳琅滿目,單單那做餅的,便有上百種,都是沿街叫賣吆喝,吸引客人。

    這裏夜間潮熱,因而許多人睡的遲,許多人白日做工,夜裏便禁不住犯餓,因而都免不了邀上一些好友,在這攤子這兒,尋那矮凳坐下,等那攤販子做了各種煎煮油炸的各種吃食上來,酒水自然也有,從南到北,乃至於倭人的清酒也都有售,大家聚在一起,雖是油汙多了一些,也不以為意,吃著小食,喝著酒水,說一些玩笑話和見聞,其中不乏是危言聳聽之類的東西,也免不了有幾句吹噓,卻也是無比愜意。

    夏元吉被人邀了幾次,後來自己掙了銀子,於情於理,都不能不迴請了,於是也會請人來,一來二去,便離不開這種市井的生活了,否則一到夜裏,肚子便犯餓,又無心睡眠,斷的是難受無比,漸漸的,他便每日都出來,或是和同僚,或是和幾個認識的好友,上至官人,下到販夫走卒,他竟都認識了一些。

    接觸了這些人,夏元吉一開始是沉默寡言之人,所謂君子惜字如金,可漸漸的,他竟也能和攤販說幾句玩笑話,微醉之後,發幾句牢騷。

    今日他們尋的還是一個江西人的攤子,吃的是豆花和幾碟茴香,教人熬了一鍋粥,又是半壇子黃酒,同坐的都是江西人,有做買賣的,也有一個讀書人,姓楊,單名一個景字,這位楊先生舉業不成,實在考不中,便發了狠,索性便離鄉去,本來是受了一個同鄉舉薦,到廣西一個知府那兒做入幕之賓,結果在那兒很不快活,人家隻是礙著人情才用了他,對他不冷不熱,他聽說諒山這兒好,便來了,如今在一個學堂裏教書,薪水不錯,也很清閑,不過他是鐵杆的陳學黨,其實和夏元吉在學問上並不投機,隻是敬重夏元吉的品德,因而願意和他深交,用他的話來說,這便叫君子和而不同,管你認同不認同我,大家各為其主,平時也極少說學問上的事。

    夏元吉也喜歡他,是因為此人頗為耿直,待人至誠,他漸漸的在諒山磨礪,竟許多時候忘了自己在朝堂中的事,反而喜歡了諒山的生活,雖有時為自己的際遇哀歎幾句,可有時又覺得自己是陶淵明,那陶淵明是隱於山林之間,自己是大隱隱於市,享受這江湖之樂。

    幾杯黃酒下肚,楊景紅了臉,便不由說起學堂裏的事,說哪個學生不用功,又說發現了個家貧的,懸梁刺股,一心要上進,若是年末考得好,他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舉薦他去考陳學書院,考不中,諒山書院也成。

    夏元吉便說自己公務上的事,不知不覺,就說到了海防候。

    這滿桌子四五人,無論是讀書的還是商賈,一說到海防候便熱切了,那楊景不禁道:“據說是宮中傳召,海防候立即入京覲見,入京侯爺已抵了諒山,盤桓幾日,怕就要北上,哎,我看此去啊,未必是好事。”

    夏元吉微笑:“這又何以見得?”

    夏元吉當初,就是彈劾郝風樓,才落到如此下場,可是現在,對著郝風樓,他的心情複雜,他有時想到,沒有郝風樓那家夥,想必就沒有諒山,沒有諒山,就不會有這麽多人豐衣足食,沒有這麽多人讀書,沒有這麽多人一日勞作之餘,坐在這熙熙攘攘的長街上,一盞盞的燈籠連綿數裏,無數攤販和貨郎的沿街叫賣,大家愜意的坐在這裏,滿足口舌之欲的同時,享受這等的輕鬆。

    楊景冷笑,道:“何以見得?夏先生是貴人,難道這些話,還需挑破麽?侯爺立了大功這是沒錯,可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間的事,還需言明麽?”

    夏元吉隻是捋須,微笑不言,他也有些預感,怕是此次,郝風樓入京,就是算賬的時候,可到底是誰和誰算賬,就說不清了,朝中相互傾軋,看上去學術之爭,是奪嫡之鬥,其實說穿了,是權柄爭鬥,情況無論對誰,都不甚樂觀。

    往大裏說,這何嚐又不是,諒山的這些人,與那江浙的那些人在生活方式,在習性和利益方麵的爭鬥呢,有人贏了,就沒有諒山,有人輸了,就可能諒山的生活方式推廣出去。

    自己……是站在哪一邊呢?夏元吉說不清,他總是覺得自己讀過的聖賢書想必是不會錯的,可是諒山這諸多可愛的人,諸多可愛的事物,卻讓他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割舍,這種莫名的情愫,連他自己都不禁失笑,自己眼下不過是個犯官,如今忝為小吏,實在是沒有資格,關心這個。

    他端起酒來,吃了一杯,邊上那商賈,卻興致勃勃和楊景說開了,無非是說祿國公府新近出了什麽仁政,暹羅那兒攻占之後,生意如何有了起色,楊景也咕噥著道:“現在暹羅那兒建了許多學堂,我那學堂裏也有諸多先生鼓噪,說是要去暹羅教書,光大咱們陳學,說實在的,老夫也有此意,諒山雖好,可人終究要找一些有益的事去做,老夫平時教授學生,要如何如何,自己豈能……”

    正說著,卻有一輛馬車過來,馬車附近,又有四五個魚服的兵丁,這些兵丁一看便是神機衛的,馬車停下,卻有人踩著高凳下來,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剪裁極好的圓領長衫,身材修長,使得整個人俊秀挺拔,大家不免朝他看去,夏元吉卻是愕然,他認出了來人——郝風樓。

    夏元吉萬萬想不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地方,和這個‘夙敵’再會,他深深看著這個家夥,郝風樓並沒有顯露出勝利者的得意非凡,而是在幾個滿是警惕的護衛擁簇下,走了過來,旋即到夏元吉麵前,抱拳行了個禮:“夏部堂,一別數月,別來無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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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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