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金陵突然飄起了雪絮。

    北風唿嘯,雪絮如亂蛇一般飛舞,街道清冷,這天氣的驟變,即便是更夫,也變得慵懶起來。

    子時。

    王老三照舊帶著梆子,一邊敲打,一邊說著小心火燭之類的話,每到詔獄的時候,他便故意繞一道,那兇神惡煞的所在,即便是王老三這樣膽大的人,都是不敢輕易靠近的,王老三一個更夫,自然不怕裏頭的活人,錦衣衛再兇狠,也不屑於去為難他。

    王老三怕的是死人,在那兒,不知有多少人含冤而死,多少人化作了冤魂,每次靠近,王老三似乎都覺得,能聽到哭聲。

    今兒天色極冷,王老三裹著棉衣,身子還是蜷縮一團,故意繞開了一些路,可是在前頭雪絮飛舞的地方,竟是隱隱有一團火光。

    王老三嚇了一跳,清冷的街道上出現這麽個東西,實在是嚇人。

    他後退幾步,眯著眼,才看清一些,前頭三十丈有一頂暖轎,轎子左右分別矗立著十幾個人影,這些人像是雕像一樣沒有動。

    他們手中的火把跳躍,將周遭的雪絮俱都融了,那光線折射在遠處的雪絮上,宛如無數熒光在天空舞動。

    這個時候,怎麽會有人。

    王老三雙腿顫栗,好不容易,才大起膽子,一遍高聲唱諾,一邊碎步前行。

    “子夜三分,小心火燭嘍……”

    他的聲音,明顯有幾分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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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裏,牢門大開,一個人拉到了後院。

    紀綱踉蹌的被人扯出來,在積雪上,踩了幾個淩亂的腳印。

    幾個校尉按著刀押著他,警惕的看著四周。

    沉重的鐐銬,讓紀綱腳步蹣跚,鬆散的頭發一直披到紀綱的胸前,那充滿血絲的眸子透過縫隙露出來,帶著驚恐。

    誰曾想到,這個人,就在不久之前,還是身居廟堂之上,還是鮮衣怒馬,可是現在,卻如一條死狗一般,待到了院子中央,被身後一個校尉狠狠一腳踹在屁股上,他身子一僵,撲倒在雪地。

    身後有人道:“紀綱,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紀綱在雪地裏掙紮,身子凍得僵硬,聲音哽咽,急不可耐的道:“我……我要見天子……我……我要見郝大人……我有大事……大事相告……我……”

    長刃已經出鞘,幾個校尉對視一眼,一步步踏前。

    紀綱大吼:“我要將功折罪……我要見郝大人……有大事……茲事體大……”

    北風卷起,將他的吼聲吹走。

    長刃狠狠的紮住了紀綱的後心窩。

    紀綱嘶吼,痛苦的在雪地上掙紮、抽搐。

    一個校尉蹲下來,割下了紀綱的一縷頭發,隨即如鬼魅一般,飛快朝著漫天的風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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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三終於看到了前頭那些人的真麵目,這些矗立在轎子旁的人,一個個如標槍一般,他們的手中,按著刀,身後的披風卷起,如雪絮一般飄舞,身上的衣服,被雪絮遮著,已經分辨不清了。

    他們的臉上,都是木然不動,隻有那眉宇之間,似乎冒著一絲熱氣,熱氣消融了雪絮,於是一滴滴的冰水,便順著眉眼流淌下去。

    王老三已經感覺自己不聽使喚了,他知道,對方不是鬼,是人,可是這些人,比鬼更加可怕。

    他進退維穀,向後走不是,向前走又不是。

    那頂暖轎子裏不知坐著什麽人,裏頭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咳嗽。

    正當王老三腦子嗡嗡作響,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在他身後,卻有一個人冒著旋風一般過來,直接在他的身前擦身而過。

    此人一身魚服,要見的刀隨著他的跑動而顫抖,發出錚錚的聲音。

    到了轎子前,這人單膝跪倒在雪地,道:“大人,欽犯紀綱,妄圖逃獄,被獄中的劉總旗察覺,劉總旗帶人拿捕,紀綱負隅頑抗,如今已經伏法…”

    說罷,這人高高捧起一縷頭發,發梢在風中不斷彎曲轉動。

    轎子裏頭敲擊了幾下,邊上的侍衛連忙躬身,將轎簾子掀開一角。

    裏頭一個麵如冠玉的青年懶散的冒出頭來,他裏頭穿著一件黃色的魚服,外頭則裹著猩紅的大披風,方才似乎是在轎子裏打了個盹兒,所以眼睛有那麽點兒朦朧,不過旋即,他坐直身體,打起精神,道:“已經伏法了?”

    “是,已經伏法了。”

    轎子裏的人,正是郝風樓,郝風樓慢悠悠的道:“哦,這可不妥,這可是陛下指定要審問的欽犯,豈能出這樣的閃失,劉總旗是幹什麽吃的,兩個人都看不好?哼,跟經曆司打一聲招唿,開革了此人,若不是看他平時還算勤勉的份上,少不得要去南鎮撫司領受家法,現在……開革了事吧。”

    “是。”

    郝風樓揮揮手:“去吧。”

    這校尉一深一淺,踩著積雪去了。

    遠處的王老三還在目瞪口呆,硬著頭皮要從邊上繞過去,轎子裏的郝風樓卻是看到了他,掀簾問他:“現在是什麽時辰?”

    王老三嚇了一跳,感覺後襟都已被汗水浸濕了,忙道:“迴大人的話,是……是子時三刻了。”

    “哦,子時……時候不早了啊。”郝風樓打了個哈哈,放下簾子,吩咐道:“走,迴府。”

    轎子晃晃悠悠,在侍衛們的擁簇下,徐徐遠去。

    王老三愣在原地,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走遠了,郝風樓在轎子裏抱著手爐,一麵道:“薑武。”

    “卑下在。”

    郝風樓道:“劉總旗有個兒子叫劉明風是麽?”

    “是。”

    郝風樓慢悠悠的道:“找個由頭,放去天津衛,任一個世襲百戶,他家裏,有個臥病在床的,雖然錢糧豐厚,可還是緊巴巴的,這人啊,並不得,往後每月,給劉家那邊,送一些錢糧去,衛裏的人有口飯吃,就有他們家一口吃的。”

    “遵命。”

    “還有,明日本官就不趕早去北鎮府司了,近來身子有些乏,要休息幾日,明日趕早,你去衛裏,傳本官口令,叫他們準備動手,拿人,有一些讀書人啊,不知天高地厚,糊塗!其實呢……拿人是為了他們好,不殺雞儆猴,不動那麽幾個人,其他人就不知道規矩,莫非當真要等到,宮中忍無可忍大開殺戒麽?與其這樣,不如殺幾十個,其他人,也就知道安分守己了,這是永樂朝,他們連這都拎不清,還讀個什麽書?”

    “記著,是格殺勿論,尤其是本官在名冊上畫了個圈圈的,一個都不要留了,懂麽?”

    “好啦,吩咐了這麽多,這天寒地凍的,你們也是辛苦,本官迴府之後,你們就在府上歇了,去拿些熱水泡泡腳,本官會不知道,這當皇差,看上去是風光體麵,卻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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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閣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事實上除了內閣,其他如翰林院、都察院這些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憂心如焚的,捶胸跌足的,黯然傷神的,不一而足,俱都是一片哀鴻。

    楊士奇坐在公房裏,便聽到外頭在議論。

    “又拿了,又拿了幾個,這是草芥人命啊,連個駕貼都沒有,直接就把人抓著頭發揪出去,有人不肯,還要掙紮,對,就是那個南昌府的朱秀才,這也算是小有文名吧,就因為說了一句,你們是何方妖孽,我乃堂堂正正的稟……就說到這裏,便被砍了腦袋……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麽,還有沒有王法了,瞧瞧京師現在成了什麽樣子,烏煙瘴氣啊。”

    “還不知要拿多少人,這一次看上去是要動真格的,從前拿人,還知道拿駕貼,還隻是嚇唬嚇唬,把人關押起來,過些日子,還是要放出去,可是現在,人還沒拿,就一句動了刀子,要出事,指不定要出什麽事,這些錦衣衛的校尉和力士,都和瘋了一樣,到處都在找人……殺人………這可如何是好來著……”

    聽到這話,楊士奇坐不住了,於是背著手走出去,外頭幾個議論的書吏見了他,紛紛行禮,口稱:“見過大人。”

    楊士奇禁不住道:“又是何事,你們不好生辦公,為何如此驚慌失措,這是明堂,豈是爾等嚼舌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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