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那兒大雪紛飛,可是京師卻是大大不同,這兒雖已到了秋末,天氣卻並不算冷。隻是一大清早,金陵被皚皚的薄霧籠罩,帶著幾分涼意。

    閣臣們照理,是要在卯時入京的,這時候空氣濕冷,大家的身子吃不消,所以總會加一件皮絨的護肩和披風披戴著,自從內閣裏沒了楊士奇,閣裏顯得清冷了許多,不過大家都避而不談相關於楊士奇的任何問題,那位閣臣,現在還在詔獄裏待著呢,看上去這閣臣是光鮮,手握權柄,好生風光,可是現在大家才意識到,這手掌天下權的人物,不過是一份旨意,便可以什麽都不是。

    兔死狐悲的心理甚至包括解縉都是有的,當然,給了楊士奇當頭一棒,這一次打的楊士奇眼冒金星,倒是大大的讓解縉出了一口氣,楊士奇的那些個黨羽,聽到了消息,早就驚慌失措了,左右搖擺,打算改換門庭之人,也是大有人在,就在這麽個緊張氣氛之下,解縉的聲望,如今又一次開始膨脹。

    不過解縉並未為之欣喜若狂,他當然清楚,楊士奇是彈劾漢王而下的獄。如今漢王反了,恰好證明了漢王的正確,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重新起複,這一次雖然讓他吃了大虧,而且接下來,還會有一些算計用在他的身上,可是終究,打蛇不死,往後,更該有所提防。這個人,終究是個很大的隱患。

    到了午門的時候,就不能再批披風了,解縉照例會將披風解下,其實穿著也沒什麽關係,不過解縉性子謹慎,不願讓天子知道自己的‘嬌慣’,即便是大紅的官袍容易灌風,他依舊如此堅持。有他帶頭,其他人自然也就不便如此了,即便是幾個年邁的部堂,也都照例如此,由此可見,解縉所帶來的風氣,倒是頗好,入宮的大臣,都很有大臣儀容。

    這一路抵了內閣,閑坐片刻,大家就都到了,解縉顯得很平靜,不過其他人就未必能淡定了。因為昨夜剛剛傳來的消息,說是漢王抵北京,妄圖說服北平都指揮使劉碧謀反,錦衣衛都指揮使和劉碧見事情緊急,立即當機立斷,將漢王拿下,如今,紀綱已押著漢王,正在來京師的路上。

    這消息傳出來,立即便引起軒然大波,莫說是其他人,即便是內閣胡儼、黃淮人等,都忍不住精神一震。

    這是好事兒啊,漢王府前些日子的事,已經有人嗅到了許多味道,天子要動漢王的事,大家也都知道,朝野上下,支持太子的聲音很高,內閣之中,絕大多數也都是極力支持太子,現在漢王垮了,當然是天大的利好,再好不過,不過此前大家總有隱憂,一方麵,漢王不是省油的燈,陛下如今撕破臉皮,而漢王遠在大同,誰知道漢王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反了,一旦邊鎮動蕩,朝野也必定震動,外有群狼環伺,內裏又禍起蕭牆,那可當真要釀成大禍了。

    這一次,紀綱可謂功勳卓著,不但阻止了一場巨大的危機,而且還拿住了反賊朱高煦,誰都知道,紀綱和漢王的關係極好,此次他能大義滅親,委實難得。

    對於此事,解縉倒是顯得有幾分淡然,似乎這些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如往常一樣吃了早茶,打算伏案票擬,這時候,倒是有黃門奉旨過來,道:“解公,陛下有旨,請解公與諸內閣大臣一道入暖閣覲見。”

    “哦?不知所為何事?”解縉抬眸,風淡雲輕。

    這黃門道:“事涉漢王。”

    在此之前,大家就預料到陛下要召見,終究漢王這麽大的事,確實該有個交代了,總不能這麽一直含糊下去。

    解縉不敢怠慢,連忙與大家一同抵暖閣,進了暖閣,卻是發現這兒早有人到了。

    天子臉色蒼白,仿佛幾日之間,蒼老了許多歲,整個人顯得有幾分沮喪,當今天子,一向龍精虎猛,隻是今日,卻很是無精打采,讓人隻一看,便曉得近來發生的事,已經耗去了天子太多的心思。

    天子的左手位置,正是太子朱高熾,朱高熾一臉沮喪,顯得有幾分不可置信,滿帶著吃驚,隻是抿著嘴,不發一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太子身邊,卻是大家的老熟人楊士奇,楊士奇不知什麽時候已從詔獄裏放出來,欠身坐在這裏。

    楊士奇的對麵,就是郝風樓了,郝風樓既沒有太子的沮喪,也沒有楊士奇的謹慎,從外表上,沒有什麽異樣,出奇的平靜,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家見過了禮,朱棣顯得有那麽幾分無力,道:“不必多理了,朕請大家來,是有一件事要相商,其實朕不必說,想來你們也已經有了耳聞,大家都說說,說說看吧,這漢王,理當如何處置,大家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眾人默然,誰也沒有說話。

    朱棣見狀,竟是苦笑,平添了幾許白發的他隻得歎口氣,道:“怎麽,都不肯說?既然不說,那麽朕就先拋磚引玉。”

    “朕呢,有個兒子,為人甚是乖張,仗著朕的恩寵,平時呢,囂張跋扈,朕從前隻是想,他是天潢貴胄,跋扈一些,倒也無妨,因此多有縱容,隻是想不到,他膽大包天,竟然私藏金刀、龍袍,事發之後,朕本指望他能幡然悔悟,立即趕迴京師請罪,可是誰知,這孽子更加狗急跳牆,竟然妄圖在北平舉事?他想做什麽?想要謀反麽?這樣的人,朕若是不處置,如何以儆效尤,又如何,讓後世的臣子,謹記著臣子的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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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是好笑,漢王處處效仿天子,竟連這靖難也學了去,偏偏這漢王什麽都可以學,這個卻是萬萬不能學的,朱棣的臉色,冷若寒霜,並無半分惻隱,目露出兇光:“朕請諸卿來,就是要問一句話,如何懲處,方能服眾?諸卿不必疑慮,大可以暢所欲言。”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已經非要說幾句話不可了。

    太子朱高熾眼睛紅腫,期期艾艾的道:“父……父皇……此事尚可商榷,不妨等漢王入京之後,父皇問他緣由,且問他有什麽冤屈……”

    朱棣大怒,怒斥道:“冤屈?他能有什麽冤屈?事實如此,鐵證如山,還能有什麽冤屈?你是太子,他要謀反,謀的是朕的君位,難道謀的就不是你的儲君之位麽?他要做李世民,朕是李淵,尚可以做太上皇,你這李建成,還有你那遠在嶺南的臣弟,還能活麽?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啊,你身為儲君,豈可有此婦人之仁,豈可……如此不分好壞,大丈夫當斷則斷,否則遲早有一日養虎為患,這些道理,你不明白麽?朕讓你多讀書,不是讓你學那些腐儒扭扭捏捏,是要讓你明白道理……”

    朱高熾‘嚇’得臉色煞白,踟躕道:“父皇教誨,兒臣銘記於心。”

    朱棣看向解縉:“解卿怎麽說?”

    解縉沉吟道:“陛下,其實太子如此,也是顧念兄弟之情,臣鬥膽以為,陛下不必過於苛責,茲事體大,確實還是小心為妙,微臣也是建議,從長計議為妙。”

    說來也是奇怪,本來這太子和解縉,早已將漢王恨之入骨,誰知道這時候他們反而開始為漢王開脫了。

    當然,他們如此假惺惺的開脫,隻是為了避嫌,太子終究是漢王的兄弟,說出這些話,才最是妥當。

    郝風樓在一旁冷眼旁觀,心裏便想笑,因為他知道,這太子和解縉能如此淡定,是因為必定會有人跳出來反駁他們的觀點,這個人……就是楊士奇。

    郝風樓情不自禁的將目光落在楊士奇身上,似乎期待著楊士奇說些什麽。

    果然,接下來楊士奇便發話了,楊士奇正色道:“荒謬,越是茲事體大,就更該嚴懲,若是左一個從長計議,又一個有待商榷下去,事情拖得越久,反而會引發不安,解公之言,楊某恕難苟同,反而以為陛下所言甚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曆朝曆代,有多少這樣的事?現在漢王反跡已露,若非及早察覺,屆時不免要生靈塗炭,天下大亂不可,微臣以為,對待漢王,絕不能有惻隱之心,理應嚴懲。”

    楊士奇的態度,其實沒有出乎任何人的預料,太子和解縉可以假惺惺,可是楊士奇卻是不能,朱高熾乃是鳳子龍孫,又是藩王,隻要他還活著,或者隻要這一次網開一麵,誰能保證,他不會死灰複燃、卷土重來,此前彈劾漢王的是楊士奇,讓漢王‘功敗垂成’的也是楊士奇,他日漢王若還有機會翻身,他楊士奇,就真正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士奇並不願意整死漢王,可是現在情勢如此,已經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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