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已經開始心不在焉了,事情已經很明白,金幼孜完了。

    這已算是最好的結局,至少對他解縉來說就是如此。金幼孜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了,君子不立危牆,此時此刻實在沒有為他據理力爭的必要。

    解縉如此,其他人未必好到那裏去,黃淮和胡儼悄悄地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金幼孜,心裏暗暗搖頭,不禁兔死狐悲。

    “解愛卿……朕在問你話。”

    朱棣顯得漫不經心,見解縉失神,便不禁磕了磕桌子提醒。

    解縉才迴過神來,先是露出幾分茫然,最後道:“微臣萬死。”

    朱棣搖搖頭道:“你看看你,朕在問你的話,你卻如此心不在焉,罷,既然你的心沒有在這裏,朕難道還能勉強麽?人的心是勉強不了的,天色也晚了,你們告退吧。”

    朱棣打了個哈欠,顯出幾分失望的樣子。

    解縉臉色一變,連忙道:“微臣真是該死……微臣告退。”

    眼下他心亂如麻,留在這裏確實是不妥當,誰知道接下來會露出什麽破綻,與其如此,還是走了幹淨。

    解縉長身而起,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留了,紛紛起身。

    自始至終,再沒有人去關注金幼孜了,金幼孜整個人顯得失魂落魄,他當然清楚天子這是什麽意思,方才誅心的話該說的也說了,這暗示得該明顯的也明顯了,眼下無非就是讓他知所進退而已。

    這或許是給他留有最後一點的餘地,讓他自己乖乖地迴去,寫一份請辭的奏書,或許能落一個告老還鄉的結局。

    可是他金幼孜正在壯年,前幾日還是前途似錦,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光輝的未來,這才幾天……

    他是真的不甘心啊,他不甘心自己成了喪家之犬,不甘心就這樣被楊士奇那廝略施小計就輕易斷送掉自己。

    他已站在人生的頂峰,爬過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距離那泰山之巔已是越來越近,隻要再跨一步便可是人上之人,萬人之上,可是現在讓他放棄眼前的一切,讓他隻去做一個富家翁,他肯麽?

    越是他這樣的人,就越是怕失去,當他嚐到了那種成功的喜悅,嚐到了那種萬千人之上的貴不可言,嚐到了那手握權柄,一言斷人生死,揮手便可改變千萬人命運的滋味,又怎麽甘心從此平凡,默默無聞。

    金幼孜也清楚,這隻怕是他最後一次麵聖的機會,今日之後,這偌大的暖閣再無他立錐之地!

    眼看解縉人等已經行了告退之禮,金幼孜咬咬牙,他沒有時間了。

    撲通一聲,金幼孜拜倒在地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所有要走的人不由駐足,所有人各懷著心事,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金幼孜的身上,臉色平靜。

    誰都明白,金大人這是死中求活,掙紮這一線生機了。

    朱棣笑了,他的眼睛隻是蜻蜓點水地落在金幼孜的身上,眼中卻是充滿了冷漠,他打了個哈欠,笑吟吟地道:“金愛卿,朕方才不是說了麽,天色不早,朕也乏了,爾等告退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明日……金幼孜怎麽會不明白,他已經沒有明日了,出了這個紫禁城,自此之後,這裏的大門永遠不會向他打開。

    他紅著眼睛,忍不住道:“陛下,微臣所奏之事,關係重大……”

    朱棣卻已是再懶得理會他了,長身而起,背著手道:“王安,擺駕,朕要去乾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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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走了,根本就沒有理會金幼孜。

    而金幼孜失魂落魄地跪在暖閣裏,老半天還是沒有迴過神來。

    他愣愣地看著那鑾椅,看著這雕梁畫棟的宮室,看這地上的銅磚,一切都這樣的熟悉,可是他又明白,這裏已經和他無關了。

    數十年心血毀於一旦,即便是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輸的,而現在,即便是錦衣玉食,對他來說,又有什麽意義?

    他不由自主地老淚縱橫,依舊跪在這裏,雙手無力垂下,顯得萬念俱焚。

    其他幾人都是麵麵相覷,解縉隻得上前,拍拍他的背道:“字行,陛下已經走了,走吧,留在這裏徒然無益。”

    胡儼也道:“陛下不是說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說?”

    本以為楊士奇不會說話,卻聽楊士奇用濃重的鄉音道:“或許明日,陛下會迴心轉意也是未必。”

    這自然是一句敷衍的話,可是從楊士奇的口中說出來,卻是無比的赤誠。

    金幼孜身軀一頓,卻似乎想到了什麽,瞥了楊士奇一眼,突然收了眼淚。

    他怎麽能在楊士奇的麵前如喪家之犬,他當然不能如此,於是索性長身而起,勉強道:“宮門要落鑰了,走吧。”

    眾人魚貫出去,都是無話。除了楊士奇和楊榮今夜在宮中當值,其餘人自是出宮。

    金幼孜迴到府上,將自己關在書房裏,整個人如熱鍋螞蟻一般團團轉著。最後長籲短歎,方才解縉和胡儼的態度,他已經明白,這二人雖是對自己勸解和寬慰,可根本就不願意為自己出頭。

    自己已成棄子了。

    說起來實在覺得可笑,可是眼下確實到了他知所進退的時候了。

    他搖搖頭,叫人拿了筆墨紙硯,艱難地提起筆開始書寫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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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早,內閣的大臣照舊當值,京師這邊還是有生員滋事,不過因為廠衛掌控了局麵,所以鬧事的程度,比昨日要輕了許多。

    大家都發現,金幼孜今日沒有來。不過誰也沒有再問起這個人,大家各自辦公,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和往日並不會有什麽不同。

    甚至在正午的時候,解縉出來喝茶,撞到了楊士奇,於是抿抿嘴,打了個趣:“士奇值夜宮中,似乎沒有困意。”

    楊士奇抿嘴一笑道:“夜裏左右無事,自然是睡個混沌覺。”

    解縉笑道:“老夫倒是想起一件事來,建文二年的時候,那時老夫還在翰林,也是入宮值夜待詔,那時候的情形,士奇想來是知道的,建文天子寵幸黃、方人等,夜裏是方孝孺夜值,天子命他深夜去奏對,老夫呢,就在待詔房裏點著燈看書,後來那方孝孺突然迴來,卻是說,要老夫擬詔,你猜擬的是什麽詔?”

    楊士奇皺眉道:“建文二年,又是方孝孺?”他沉吟道:“莫非是那篇勸教詔?”

    解縉笑了,道:“士奇果然是博聞強記,就是那篇,便是由方孝孺草擬,老夫抄錄而成。”

    楊士奇也不禁笑了,道:“原來如此,那篇詔書倒是嚇了不少人半死,這方孝孺竟是想說動天子命舉人、生員人等悉數迴到鄉中,先行教諭鄉中子弟,哈……當時便是士奇也打算收拾包袱準備迴鄉了。”

    解縉淡淡道:“所以為政者,最緊要的是杜絕不切實際,陛下也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咱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關係著千千萬萬的人,是以,做大臣的,少不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瞻前顧後,更該三省吾身,隨時反省自己的得失。”

    楊士奇抿嘴一笑:“士奇受教。”

    說罷,於是二人各忙公務去了。

    其實有一份奏書就在解縉的手上,這是今日一大清早便送來的,寫奏書的人是金幼孜,說自己身體不適,難以擔當大任,伏請迴鄉之類。

    這份奏書寫的很草率,看上去像是在敷衍,以金幼孜的文采,理應聲情並茂才是,可見寫這份奏書的時候,金幼孜的心情實在好不到哪裏去。

    解縉其實未必覺得可惜,隻是這一次摔得太慘,不但賠了自己,還賠了一個閣臣,這個教訓使他不得不更加謹慎。

    除了那金幼孜的請辭奏書,今日還有幾分奏書頗讓人深思,又有幾個人要求在交趾分封土司了。

    解縉眯著眼,知道這是有人要趁熱打鐵了,流官鬧出了亂子,井田已鬧得沸沸揚揚,這兩樣怕是都不成了,眼下這個時候趁著陛下正在盛怒之中,郝風樓趁此機會自然是打算鑽了空子。

    解縉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在那奏書上提起筆,擬了一張票,上書:陛下聖裁四字。

    眼下這個局麵,解縉需要盡快調整狀態,提防那楊士奇,至於這個郝風樓,實在是管不著了。終究郝風樓是個武官,而楊士奇,某種意義來說,才是能夠將自己取而代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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