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侯府的主事郝鬆便起來。

    此時正是黎明十分,老爺多半還未起來,郝鬆招唿了侯府裏的人準備伺候,讓夥房準備了清早的糕點和茶水,旋即便慢悠悠地到了門房。

    門房這裏是郝鬆這個主事最大的差事之一,他朝門房點了點頭,緊接著門房將中門和側門統統打開。

    隨著這厚重的大門一開,外頭一溜兒的車轎便落入眼簾。

    無數規規矩矩的下人,一個個衣飾光鮮,拿著名刺在這兒排隊等候。郝鬆將名刺一一接了,然後恭請客人們入內。

    客人們從外頭的馬車和轎子裏出來,魚貫而入,被安排在了一處大廳,廳裏占地不小,侯府的人便端著茶水和糕點穿梭其間,請大家吃茶。

    偶爾,這裏會傳出幾聲咳嗽,或是低聲的寒暄,能坐在這裏的人自是非富即貴,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緊接著,便有人開始唱喏了:“我家侯爺已經醒了,洗漱之後已在書房相侯,清化府的黎老爺可在?我家老爺有請。”

    於是便見一個肥碩華服的男子起身,由仆役指引,領到書房。

    無論是見誰,郝政都是這般的和藹可親,無論來人此前有沒有打過交道,即使已是貴為侯爺,郝政也不會有那種倨傲的神色。

    他和那些死腦筋的讀書人不同,也不是行伍出身,沒有那種丘八之氣,在鬆江府早就學會了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與人交往的規矩再熟稔不過。

    況且他極有耐心,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眼睛盯著對方,客氣之外,語氣還帶著幾分誠摯,這讓不少人受寵若驚,即便是對方有事相求,郝政也會盡量答應,假若實在為難,也定會好言說出難處,謙虛有禮,絕不使人尷尬。

    於是乎,祿州侯之名竟是在安南和廣西一帶頗有名氣,和那位海防侯不同,海防侯被人提及,大家便忍不住會想到的是這個家夥平叛安南的淩厲,會想到財大氣粗,會使人敬畏。而這位祿州侯卻是有一種親近之感,但凡是見過他的人都不免對人交口稱讚,禮賢下士如祿州侯者,著實罕見。

    所以這位清化府的黎老爺和祿州侯照麵的時候竟是出奇的輕鬆,久聞大名,如今又見侯爺這般和藹,心裏的緊張和戒心便放下了大半。

    此人叫黎洪,便是聽了別人的指點,特意從清化府趕來的,先是寒暄幾句,郝政便笑吟吟地道:“清化的陳儒士,我與他相交甚篤,他曾提及你,說黎家乃是清化望族,孝悌之家,本侯早盼能與你相見,隻是一直抽不開身……”

    黎洪聽得誠惶誠恐,忙道:“有勞侯爺惦記,黎家比起……”

    郝政微微皺眉,擺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頗帶幾分正色的口吻道:“這是什麽話,君子相交,論什麽家世?”

    黎洪便慚愧起來。緊接著郝政便笑吟吟地說起了一些清化的事,順帶兒便提到了清化府的五鬥橋,忍不住歎道:“積善之家,本當如此。”

    黎洪頓時滿麵紅光起來,這五鬥橋如今是清化府的名聲,可是這裏頭卻也有個故事。五十多年前,清化府大旱,清化士紳紛紛舉行了各種祈雨的活動,而黎家自然也不甘落人後,當時黎家的家主親率子弟三十餘人,到了幹涸的河邊,說河水幹涸,乃上仙不忍百姓無橋泅渡,是以下令在那兒建橋,自此烏雲壓頂,大雨傾盆。

    這些事帶著幾分古怪,自然有誇大的可能,不過卻是黎家引以為傲的資本,說到這橋,黎家的子弟便不覺得增色,甚感榮光。

    而現在,郝政如聊家常一般將這五鬥橋說出來,倒是讓黎洪很是意外,因為方才郝政的一番寒暄不過是場麵話,隻是讓他心裏有幾分暖意罷了,若真要說這位如日中天的祿州侯會關注一個小小的清化豪族,未免有點算是非分之想。

    可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這位祿州侯不但對清化府了若指掌,對他黎家也是極為看重,否則又怎會在乎這五鬥橋的事?如此一來,黎洪心裏不免暖意更甚,受人敬重必定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況這個人還是祿州侯這般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不但是大明封臣,更算是大明朝廷在此的半個代表人物。

    黎洪不由笑道:“侯爺謬讚。”

    郝政旋即道:“隻是不知黎兄來此所為何事?”

    人家親口問出這個問題,如此懇切,反倒讓黎洪有些不好意思了,苦笑道:“說來慚愧,黎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前來,卻是請侯爺救我闔族一家生計。”

    郝政皺眉道:“你說便是。”

    黎洪道:“黎家在清化也算是有些聲譽,日子倒也尚且過得去,不敢說富甲天下,卻也有那麽萬畝良田,今年開始種了棉花,諒山這邊也收購,原本生計是不成問題的,可是自本地父母張且上任便開征稅賦,說什麽棉花的稅賦理應高一些,原本繳納棉稅卻也沒什麽,可是交趾轉運使司卻又在清江設卡,說是凡有船隻押貨至清江江麵,也要繳納水錢,說這是朝廷的意思,此後清化本地官吏又是三番五次上門……哎……”

    自流官上任,安南確實發生了許多類似的事,這交趾終究是天高皇帝遠,再加上委派來這裏的父母官員形同發配,對他們來說,呆在這裏是不能長久的,想要調任他處就必須想出辦法來,首先就得從政績上著手,對朝廷來說,政績無非就是兩個,一個是辦學,另一個是稅賦,辦學效益太慢,等你教化了過來,說不準黃花菜都已經涼了。而稅賦的效果卻是顯著,於是乎,幾乎各府各縣都在攀比,這個設卡,那個想盡辦法,變幻名目,反正在他們看來,他們隻是過客,地方上的東西無非就是向朝廷報功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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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績出來了,還得活動,想要調任,哪有這般容易,說白了,就得花銀子,沒有銀子,誰看你一眼?你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即便是真有政績,那也得上頭關注才是。

    那麽,你就得有銀子,有了銀子才能上下活動,四處結交上官,是以,這裏的流官不但要貪墨,還得要政績,再加上朝廷自得了交趾,許多安南的特產成了貢物,為了孝敬聖皇,大家少不了齊心協力,壓著地方百姓服役,下海采珠,上山挖藥。

    不隻是交趾的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許多豪族也吃不消了,人家壓根就不跟你講交情,都說地方官員,往往表現出愛民之舉,這個民便是士紳,可是他娘的人家壓根不把你當士紳來看,你能奈何?

    黎家的問題就在於,他們種出了棉花,可是當地盤剝太嚴重,而事實上,何止清化,許多府縣都有這樣的問題,幾乎所有的安南士紳豪族都麵對了這樣的問題,隻不過輕重不同罷了。

    聽了黎洪的話,郝政皺眉道:“這些事,我也有些耳聞,有些地方官吏確實是過份了一些,其實早在半月之前,老夫便曾上書奏言此事,隻是……”郝政苦笑搖頭道:“交趾在朝廷眼裏畢竟隻是偏遠之地,朝廷不上心,也是理所當然,況且……”郝政欲言又止,他當然不能說,眼下朝廷開支困難,而壓榨交趾,某種意義來說,對宮中對朝廷都有好處,宮中得了大量的貢品,京官們多了冰敬炭敬,地方官吏們趁此大發其財,誰會理會你們?

    況且,若是朝廷沒了銀子,向江浙加稅,江浙的官員必定要跳出來反對,向江西和湖廣加賦,這兩地的讀書人必定要鬧得不可開交,其他地方遇到災荒不向朝廷告急就不錯,實在是巴望不上,偏生這安南在朝中沒有絲毫影響,當然是柿子找軟的捏。

    隻是這些話,郝政斟酌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能說,於是笑道:“這件事要治根隻怕不易,老夫隻能盡力奔走,可是有沒有效卻是兩說了。不過黎兄的處境,老夫卻能感同身受,這件事,老夫非管不可,不若如此,老夫不妨修書一封,送至清化知府衙門,言明黎兄的困境,再申明黎家乃是有德之家,望他們斟酌處置,想來那清化知府看老夫幾分薄麵,會讓下頭收斂一些,不知黎兄以為如何?”

    有祿州侯出麵,事情就好辦得多了,這黎洪此來為的就是這個,他頓時大喜過望,自己還未提出,人家便主動幫這個忙,實在讓他大大鬆口氣,心裏不禁感激,道:“有勞侯爺,侯爺大恩大德……”

    郝政卻又板起臉,道:“早已說了,你我君子之交,這點舉手之勞,算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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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送到,今天三更呀,第三章盡力早點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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