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風樓沉默了,他感覺有點理解這個自己一直暗暗詆毀為老家夥的人,他深深的看了郝政一眼,才道:“明日兒子隨父親一起入宮謝恩吧。”

    郝政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那就早些睡,明日要趕早。”

    郝風樓心事重重,想去將此事告訴郝母,最後卻是打消了這主意,其實對郝政的心思,他是多少了解一些的,人活在世上總要有一點意義,其實正如自己一樣,時不時犯渾,鋌而走險,所為的,難道不是希望更有意義嗎?

    次日清早,父子二人便進宮覲見。

    這天沒有廷議,朱棣也像平日一樣起得大早,他的心情還算不錯,此時聽到郝風樓父子前來謝恩,朱棣的眼眸眯起來,似笑非笑的問鄭和:“他們來的時候是什麽表情?郝風樓的臉色,想來不是很好看吧。”

    鄭和笑道:“沒有的事,雷霆雨露不都是天恩嗎?”

    朱棣看了鄭和一眼,含有深意的道:“你以為這是雷霆?”

    鄭和忙道:“奴婢可沒這樣說。”

    朱棣莞爾一笑,道:“先叫郝政進來說話,朕不願同時見他們父子。”

    鄭和溫順的點頭,過了一會兒,叫了郝政進來,郝政穿著簇新的朝服,進來拜倒在地,道:“微臣郝政,見過陛下。”

    朱棣和顏悅色的道:“起來吧,不必多禮。”

    郝政站起來,顯得有幾分緊張。

    朱棣隨後道:“怎麽樣,聖旨你是看過了,你有什麽念頭,來,和朕說說吧。”

    郝政正色道:“陛下隆恩,敕微臣封土,微臣感激涕零,不過微臣了解到這封地地處安南交界,如今封土已被安南所侵,微臣既封在那兒,守土有責,不敢在京師久待,懇請陛下立即敕微臣就藩。”

    朱棣似笑非笑的看著郝政,道:“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守土有責,這四字說的好,咱們大明朝怕的就是那些遇事就推卸責任的官員,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很是難得,既如此,朕加你為安南副使,隨禮部主使出使安南索要土地,記住,朕隻給你們半年時間,半年之內,若是安南不交出所侵土地,應立即返國,你明白嗎?”

    半年……這個期限似乎有些緊迫,須知從南京到安南,一路上各種的接待和迎送,隻怕都要耗費幾個月的時間,到了安南還要開始遊說,與安南人斡旋,安南內部肯定也會進行激烈討論,半年實在緊湊。

    可是郝政明白,半年之後,隻怕大明這邊做好了一切準備,便就動兵了,因為兒子郝風樓和自己談過,說是近來邸報之中有禦使彈劾雲南武備荒廢的奏書。

    雲南乃是沐家的基本盤,沐家雖然遠離朝廷,可也不是完全沒有勢力,一般的禦使,哪敢吃飽了撐著指摘黔國公,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本是朱棣指使,借故敲打一下,向雲南方麵傳達信號,而沐家心領神會,立即要開始準備整肅兵馬。

    半年時間,完全足夠。

    況且朝廷在廣西也開始大量運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自古皆然。

    半年之間,若是交涉無果,就必須迴來,否則一旦明軍開始出動,那在安南出使的人就危險了。

    郝政道:“微臣遵旨。”

    朱棣又是笑了,溫和的道:“郝愛卿,朕這是第一次見你,雖與你並不熟稔,不過想來你也是赤膽忠心之人,這一趟辛苦了你,這一路過去,自己照應著自己吧。”

    郝政又是拜謝,才是告辭而出。

    一切都很順利,郝政仔細迴味著朱棣的話,曉得朱棣在自己謝恩之前就已經做了種種安排,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跟隨禮部的使節,準備動身去一個自己從未涉及的領域,做一件自己平時不敢去做卻又非做不可的事。

    郝風樓一看父親出來,便有太監喚自己覲見,父子二人的眼光交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微臣郝風樓,見過陛下。”

    朱棣眯著眼,看著向自己行禮的郝風樓道:“抬頭。”

    郝風樓抬起頭來。

    朱棣歎口氣道:“朕看你的樣子似乎帶有怨氣,是嗎?哎,年紀輕輕,就一臉抱怨,可不是好事,怎麽,是誰欺負了你?”

    郝風樓眼觀鼻、鼻觀心,淡淡的道:“微臣沒有怨氣。”

    “你有!”朱棣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手指郝風樓道:“休要想瞞朕,朕看出來了。”

    郝風樓隻得道:“微臣確實有怨氣。”

    朱棣撫案道:“這怨氣出自哪裏?”

    郝風樓道:“陛下當真要微臣說實話?”

    朱棣直接道:“但說無妨。”

    郝風樓道:“微臣的父親,年紀已是不輕,此去安南,沿途都有瘴氣,且山高水遠,他平素養尊處優慣了……”

    朱棣道:“朕就知道你會求情,說到底,你這怨氣是對著朕來的。”他霍然而起,麵露不悅之色,隨即背著手,眼眸並不看郝風樓,而是看著殿中宛如橋墩一般的紅柱,臉色肅然道:“你以為朕這是故意給你們父子為難,是成心要整你們父子?你錯了,郝風樓,朕教過你很多道理,可是有一個道理,你還是不明白,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恩賜,知道嗎?雖然朕看到聽到的都是大臣們一個個感激涕零、誠惶誠恐的說什麽感謝聖恩,說什麽雷霆雨露,其實這些都是假的,你相信這些鬼話?朕告訴你,這些都是糊弄那些愚民,還有那些書呆子的。你們郝家想要世代尊榮,靠的不是朕的賞賜,靠的應該是你們自己,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厚賜,即便是朕也是如此,朕若是等著天下掉下餡餅,豈會有今日?朕今日坐在這裏指點江山,所謂代天治民,你以為靠的是誰的恩賜?朕靠的是一刀一劍,靠的是踩著無數人的枯骨才站在了這裏。朕很幸運,因為朕賺來的是偌大的基業,也是世世代代享之不盡的富貴榮華。朕如此,你們也是如此,諒山雖小,卻足以容得下你們郝家,當然,想要世代在那兒繁衍,想要子孫有享之不盡的富貴,你的父親就該去做他該做的事。”

    說到這裏,朱棣坐了下來,虎目看著郝風樓,繼續道:“朕是很器重你的,也相信你的父親不會讓朕失望,想必你也知道,朕決心已定,決議對安南動兵,所謂的出使不過是個幌子,所以你父親隻需去安南走一遭便可迴來複命,隨後我大明的軍馬便分兵兩路直取安南,以朕的估計,至多一年便可拿下安南,到時候,郝家的封地自然還是你們家的,可是單想吃現成的不出力,卻是休想。”

    郝風樓歎了口氣,隻得道:“陛下聖明。”

    朱棣微笑道:“該說的也說了,現在朕正在籌措,你也該出出力才是,安南陳氏有一子,自稱是安南宗室之後,朕命人查過,此人確實乃是安南皇族,那安南陳朝自被篡位之後,其宗室已被逆賊胡季犛斬殺殆盡,隻留下了這個血脈,若非此人前來京師狀告,朕隻怕現在還蒙在鼓裏,此人叫陳天平,現在還在鴻臚寺,你有空,和他走近一些……”朱棣眯起眼睛道:“將來討伐安南,還要借重此人,你明白嗎?”

    郝風樓很快領會了朱棣的意思,朱棣說的是借重,按理來說,大明起兵,必定是扶立陳天平的名義對安南發起進攻,可是借重二字卻帶著利用的意思,也就是說,朱棣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這個陳天平重登王位。

    說是走近,不如說是控製,將他控製在手心裏,以禮相待。

    郝風樓頜首點頭道:“微臣明白了。”

    朱棣又道:“此外,占城亦是派來使節,控訴安南叛臣胡氏屢屢挑釁占城之事,他們有冤屈,自然前來狀告,你也可以和他們接觸一二,你是錦衣衛嘛,把這些人的底細都摸清楚,做得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郝風樓道:“怎麽,那胡氏如此的膽大?這個節骨眼還敢對占城國動兵?”

    朱棣道:“叛臣胡季犛素來野心勃勃,朕之所以決議出兵,為的也就是如此,我他之下豈容他人鼾睡,他一個小小的叛臣,野心如此巨大,篡位不說,又南伐占城,北侵我大明疆土,若是不好好敲打,將來遲早要尾大難掉,不過朕總覺得有些蹊蹺,占城的使節和陳天平,朕都親自接見過,哎……可是問題在哪,朕也說不清,這種事不是朕的長處,你去試試。你的父親,你就不必擔憂了,他有他的前程,你安心辦好自己的事吧,放心,遣往安南的使節,朕會派軍馬護送,斷不會讓他們發生意外。”

    郝風樓這才放寬心了一些,忙道:“微臣遵旨。”

    朱棣莞爾一笑道:“小子,不要裝作俯首帖耳的樣子,你是什麽德行,朕不知道嗎?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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