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留下的房產由他繼承,隻是那房子裏每一個角落都殘留著小別即返的生活氣息,陽台上的花還等他母親迴來澆水,他們離開之前晾曬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收拾。陸遠非不敢迴去,生怕自己沉浸在似真非真的魔障中,於絕望中期盼噩夢醒來,等待下一秒鍾他父母推門而入,拎著大包小包,高聲大氣地喊他滾過來接駕。這一家子向來沒大沒小,陸遠非跟老子娘還時不時勾肩搭背哥倆好。就連最後一通電話,都沒忘了互相嘲諷吐槽。“如果我早知道……”陸遠非搖了搖頭,氣息有些哽滯,“我應該好好說話,多說幾句人話。”陳年事許多可追悔,卻沒一件能夠挽迴。班主任很著急,生怕他從通往大學的列車上跳下去,想盡辦法開解他,動員他的哥們兒朋友強拖硬拽,一定要把他拽過高考,拽進大學校門。老師大概覺得爛船仍有三顆釘,就算心態影響發揮,以陸遠非的基礎,考個省重點問題不大。無論遭遇多少挫折,生活總要繼續。哪知道他好不容易平複了心緒投入緊張的複習,親戚又跳出來作妖。“我家以前是開果膠廠的,當時搭上‘合生乳業’的線,初步談成合作意向。”陸遠非看他一臉迷糊,耐著性子解釋,“合生乳業是國內乳品龍頭企業,生產酸奶要用果膠。”他後來隱約猜到,父母提過的生日驚喜大概就是自家工廠憑著配方先進產品優良,要抱上金大腿一飛衝天了。可惜樂極生悲,夫妻二人意外身故,連兒子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夏雲則想起自己的親娘賢妃,沒聽得他幾聲啼哭就撒手西去,黃公公每每迴憶起來都要抹眼淚,弄得芝蘭宮中一片愁雲慘霧。他繃著神經裝公主保命,不敢明目張膽地追思親娘,隻在旁人閑敘中獲知一二賢妃舊事,沒娘的滋味卻是淒涼入骨。夏雲則不敢用同命相憐來安慰他,畢竟在陸哥眼中他雙親健在,尚有享不盡的天倫之樂。隻有他自己知道,彼此緊密貼合的胸膛中都有被挖走的一部分,不知該用何物填補。“哥……”他忍著羞澀,主動輕吻陸遠非的眼皮,柔軟的嘴唇拂過他顫抖的睫毛,神態幾近虔誠,低語道:“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我不會突然離開你,一定長命百歲,好好地陪著你。”好好地陪著你,好好地愛著你,用我這一生的脈脈柔情,撫平你少年時的累累傷痛。陸遠非動容,收緊懷抱,手臂用力箍住他的腰,勒得他低喘一聲,沒有抱怨,反而迎了上去,被男人急切地吞噬了唇間的氣息。陸遠非動作有些粗暴,像是驗證什麽似地,蠻橫無禮,不容推拒,弄得他嘴唇紅腫,舌尖生疼,可是這種粗蠻並不讓人懼怕,反而惹人憐惜。夏雲則暈陶陶地環著對方的頸項,頭一次發現疼痛也能讓人滿足。他變成一片飄落枝頭的枯葉,一隻跌出巢窠的雛鳥,一尾隨波逐流的遊魚,用盡全身力氣糾纏著他唯一的依靠,他的戀人,他的精神支柱,他的飛蛾之火。陸遠非如他所願,將他牢牢鎖在懷中,掌心火熱,撫過他緊繃的肩背,與他額頭抵著額頭,氣息交融,分享著風平浪靜之後意猶未盡的淺吻。“後來你怎麽去當兵了?”夏雲則平複了喘息,後指勾住他後腦的短發輕輕撩撥,好奇地問:“難道不應該繼承家業做個果膠小王子嗎?”這副驕憨蠢萌的樣子把陸遠非逗笑了,他分開些距離,免得自己總是忍不住想接吻,答道:“我能力不足,隻得拱手讓賢。”事出突然,他父母沒留下一句遺言,就給了親戚們上下其手的操作空間。以陸遠非的年紀閱曆,其實留了遺言也沒什麽用,在觸手可及的利益麵前,不會有人考慮亡者的意願。善惡隻在一念之間,親情和人性都經不起考驗。後麵發生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他父母留下的果膠廠被舅舅接管,與合生乳業的合作繼續,果膠廠入駐了對方的工業園,獲得投資擴大規模,進行了股份製改革,從一個家族企業脫胎換骨,鳥槍換炮。他舅舅用不光彩的手段侵占了外甥的家產,搖身一變,儼然兢兢業業的成功企業家。剩下的親戚們都被他舅用錢封了口,沒一個出來說句公道話。於是父母屍骨未寒,陸遠非就跟親戚們翻了臉,除了父母名下的房產和存款,他什麽都沒要,果然離開了那個花團錦簇的親友圈。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年驀然失去父母庇護,獨對漫天風雨,睜開了被幸福蒙蔽的雙眼,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人性的醜惡與貪婪。他孤身一人,將自己的心封閉得油鹽不浸,一腔憤懣,滿腹偏狹,性情越來越孤僻,越來越尖銳難以相處,像個遍體鱗傷的小狼崽子,見了誰都想撲上去咬兩口。他老師知道前因後果,不能坐視他這樣自閉自毀,幹脆做通工作,給他報名參軍,去大熔爐裏好好錘煉吧。陸遠非當時跟行屍走肉也沒什麽兩樣,消極厭世,一身反骨,受不了同學們或者憐憫或者戒慎的眼神,於是領了老師的情,高中畢業就當兵去了。他在部隊裏重獲新生,用漫長的時間漸漸地與自己和解,與這個世界和解。肉體所經曆的疲憊和痛苦,凝鑄了他堅不可摧的意誌和寬宏大量的胸懷。經曆過槍林彈雨、生死搏殺的人,怎麽會去計較那些毫厘微末的損益得失?有時迴首往事,隻覺得青春期的那些激憤與不甘是多麽微不足道,當年發誓老死不相往來的人,也能心平氣和地在電話裏打打機鋒了。畢竟小孩子才爭辯對錯,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樣子。他指導員有一次喝多了酒,說他麵若沉湖心似古井,白長了一張帥臉卻不招小姑娘喜歡,他一笑置之,全沒放在心上。人生苦短,獨善其身就好了,何必牽連不相幹的人,多一段可有可無的牽絆?他沒想到會遇到夏雲則。明明是成熟的年紀,卻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陸遠非歎了口氣,勉為其難地承認自己是個不可救藥的雙標狗。他願意像個油滑老練的成年人那樣去為人處世,卻希望他的小教練保持孩童般的天真與固執。他願意寵著他,慣著他,讓他不必承受那些成長的疼痛與蛻變的艱辛。隨心所欲地生活是多麽美好的奢望,他願意拚盡一切為他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