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和周伊二人從菊翁嘴裏終於得知江離愁苦不言的原因是她必須在酒仙和茶聖之間選擇一位做丈夫。先不說那還沒出爐的茶聖,就說摘得酒仙頭銜的孫長門,披頭散發,渾身邋遢,更有點癡呆瘋傻,光想想江離要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二人心中便十分別扭。

    穀雨正自愁悶尋思之際,腦海中傳來周伊的聲音:“別迴頭看我,照我說的去做,我們可以幫到江離姐。”

    穀雨含笑對菊翁說道:“煩請老先生為我再添一盞。”菊翁嗬嗬應允,殊不知穀雨是故意岔開他們的注意力,心中正聽周伊說道:“……不論如何,你先拿下茶聖的稱號,我這就去知會江離姐,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周伊說罷便起身而去,孫長門高聲喊道:“三公主這是要去哪?你這茶還沒喝呢!”

    穀雨正默默喝著第二杯忘憂茶,心中焦急,渾然不知茶滋味,周伊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就走了,留下他來爭那茶聖的頭銜。驀然,他心下一動,突然醒悟到什麽,嘴角掠過一絲輕鬆的微笑,愜意地飲完手中清茶後緩緩說道:“喝完這第二杯茶,我才領悟到剛才那位姑娘話裏的真意啊。”

    菊翁笑問:“此話怎講?”

    穀雨笑道:“老先生的茶雖然清爽怡人,但喝完之後舒泰之感未能盈久,而且口齒間久久縈繞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可能是忘了加茶引了。”

    菊翁頗為詫異,說道:“隻聽說過喝藥要放藥引,從沒聽過喝茶還有茶引一說。”

    穀雨笑道:“我曾聽一高人說過,飲茶之最高境界乃會泉石之間,或處鬆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明窗淨牖,與客清談款語,探虛立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老先生得高深修為之助,茶技已至爐火純青之際,恬靜從容,泰然瀟灑,無可挑剔。但今日煮茶,或許因為與那姑娘是故人關係,受前塵往事所擾,沒能做到明心淨性。煮茶沒了這份明心淨性,忘我出神做茶引,這茶自然難免美中不足。”

    菊翁聽罷,含笑鼓掌,說道:“小兄弟之高論,一語中的,不知老朽是否有福享用一杯那帶茶引的清茶呢?”

    穀雨微微一笑,說道:“我今日到此並未帶茶具,老先生的太古,我用之不合適,容我往別處借一副來。”說著起身,剛剛轉過身來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早已圍滿了人,想必他之前的話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因此不少人都主動上前出讓茶具,隻可惜沒有一套合適的。

    穀雨正自躊躇之際,瞥眼間從人縫裏看到對麵明窗之下端坐著一名翠衫女子和她身前一套白瓷茶具,茶架上還擱著一支怒放的桃花,計由心生。他即開人群來到那女子身前,含笑說道:“這位姑娘,能否將你這套茶具借我一用?”

    那女子似乎有些出神,聽到穀雨說話才陡然迴過神來,抬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淡然說道:“那就在這裏煮吧。”

    那女子生就一張膚若凝脂,麵賽桃花,落雁沉魚,傾國傾城的玉顏,特別是抬頭詫異地一瞥更是風情萬種,穀雨不禁一愣,略一思索,含笑在那女子對麵坐了下來。這時,其他人也都圍了過來,不過卻沒人上前來坐。

    穀雨細細看了一番茶具,發現全是稀有的饒瓷,清白可愛,嗬嗬笑道:“姑娘這套茶具可珍貴萬分啊。”

    那女子從茶幾下取出一個茶盤,茶盤上一個三格茶硯,一色的素白饒瓷,裏麵各裝了幾片新茶,另外還有一竹筒,估計裝的是水。那女子輕啟玉齒,清脆響亮的聲音綻開:“我這裏沒什麽好茶葉,也沒什麽好泉水,這是夥計送過來的,我覺得還不錯,你將就著用吧。”

    穀雨無語而笑。那女子見了皺了皺眉,問道:“這很好笑嗎?”

    穀雨搖頭笑道:“姑娘不要誤會,這茶是我昨夜親手從南山之巔采集迴來的,竹筒裏裝的是我家屋邊山溪裏的水。這些都正合我意,我笑隻是覺得巧罷了。”

    那女子臉色舒緩,卻不再說話。穀雨也不多說,先把茶爐生了火,又從竹筒中倒水洗了手,隨後收揀了一下茶具,將茶壺裝滿水置於爐上。一切都很普通,壓根沒有菊翁那一股出塵瀟灑姿態。

    穀雨見茶爐有三個風口,炭火也好,沒有鼓扇的必要,便一時閑了下來,抬眼見到對麵女子,含笑說道:“在下穀雨,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見他眼神坦蕩,淡然答道:“古靈月。”穀雨聞言臉色立時一變,頗為古怪地笑道:“原來是故人啊!”

    古靈月滿臉詫異地細細打量了穀雨一番,腦海中實在搜尋不到任何印象。看到她一幕迷茫不解的模樣,穀雨苦澀地笑著說道:“十三年前,中秋月圓之夜……”

    古靈月十分難得地展露一個笑容,滿懷驚喜地打斷穀雨的話:“你就是那個小男孩!”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俏臉頓時飛起兩朵紅霞。

    穀雨默然烘烤著茶盞,不再說話,古靈月則雙眼再也沒離開過他,同時思緒紛飛,仿佛一下子迴到了十三年前的中秋夜。

    那一夜明月初上時分,在天羅大陸西方的一座巨大山脈的中心地帶,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浸泡在一個冰泉裏,聲音有些顫抖的向泉眼旁邊一個滿麵慈祥的婦人問道:“娘,為什麽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要到這裏來?”慈祥的婦人生的很美,她輕輕一笑,說道:“是想月兒將來能跟娘一樣美。”

    小女孩身在冰泉中明顯有些難受,不過你要是看清了小女孩的臉和身體,估計你會更加難受。她的臉上滿是毒瘡,身上滿是膿皰,很像被大火燒了一般。她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認真地問:“娘小時候也跟月兒現在一樣嗎?”

    美婦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但隨即被溫暖的笑容掩蓋過去,說道:“娘小時候比月兒現在還要不好。”

    小女孩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有些興奮地問:“真的嗎?”

    美婦人勉強一笑,眼裏卻差點滴下淚來,連忙轉過身去,剛要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突然隻覺眼前大亮,抬眼間,一顆巨大的火球已然飛到山前。她驚唿了一聲,想要帶著冰泉中的女兒逃遁,但是時間根本來不及,隻聽嗖的一聲,原本巨大的火球飛到冰泉上方瞬間縮小,一頭紮進了冰泉裏。小女孩隻驚唿了一聲就被激蕩起來的泉水淹沒了。

    美婦人死裏逃生,愣了楞神又猛然醒覺自己的女兒還在冰泉裏,連忙俯身要去打撈。可奇怪的事情再次發生了,冰泉裏的水竟然全部凝結成了堅冰,縱使她奮力挖掘,也無濟於事。對美婦人來說,一切都仿佛刹那間靜止了一般,胸口一痛,萬千苦楚奔湧而來,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含著眼淚暈死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美婦人仿佛聽到女兒殷勤的叫喚:“娘……娘……”她掙紮著睜開眼來,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清秀的小丫頭趴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驚:“莫非我已經死了!”就這一驚讓她徹底醒了過來,轉眼定睛看去,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自己的女兒又是哪個?隻是小女孩的臉上不僅膿瘡盡消,而且嬌嫩無比,亮麗無雙。

    美婦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而不是做夢,她使勁掐了自己一下,發現很痛,又轉眼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四周景色都沒變,隻不過當她看到冰泉旁邊坐著一個五歲大小模樣的男孩時仍不免吃了一驚。

    小男孩渾身肌膚光滑油亮,短短的頭發散亂不堪,麵容俊秀,眼神明亮,看到美婦人在看他,那眼睛像會說話似的露出了笑意。美婦人心中稱奇,暗自猜度他從哪裏來的,想到可能跟那火球有關,她又不由戒備起來。

    少年見美婦人神情有變,淡淡一笑,又驀然掠起一縷淡淡的憂傷,站起來轉身往叢林那邊走去。美婦人沒料到小男孩竟然那麽敏感,心裏不免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忍,想開口留他別走,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處境,最後隻得歎息著看著他消失不見。

    小女孩見小男孩走了,要哭了似的問道:“娘,他怎麽走了?”

    美婦人深吸了口氣,問道:“是他救了你嗎?”

    古靈月點了點頭,又有點後怕似的打了個寒顫,用手點了點胸前。

    美婦人順著小女孩的手指看去,隻見一道深刻的小環狀血印扣在小小的雪白的胸脯之間。婦人伸出纖指試圖觸碰一下那血印,可還沒靠近,小女孩就瑟瑟地抖了起來,想必是怕痛。婦人用力將她往懷裏緊了緊,慢慢止歇了她的畏懼,又脫下外套將女兒包裹著抱在懷裏往那少年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問:“娘,我們這就迴去了嗎?”

    美婦人含笑點了點頭。

    小女孩又問:“那他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迴去?”

    美婦人說:“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小女孩有些失落,問道:“我們迴去了幹什麽?”

    美婦人說:“月兒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小女孩堅定地說:“我要學好本事,然後去找……爹爹。”

    美婦人渾身一震,腳下驀然一頓,差點摔倒,她佇立了良久才又邁開步子,喃喃地說:“月兒真乖……”

    許久不見小女孩說話,美婦人低頭一看,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隻是眉角輕皺,不知做的是好夢還是噩夢。

    古靈月陷在深深地迴憶裏,纖指不經意地輕輕搭上胸口,渾然沒注意到穀雨認真煮茶的過程,也不知菊翁和孫長門何時坐到了茶幾旁邊,直到孫長門哈哈大笑:“菊老頭,你這迴可被比下去了。”她才迴過神來。

    茶幾上隻剩一隻茶杯,裏麵翠綠柔軟的新芽如針密懸,一股濃濃的茶香撲鼻而來。古靈月伸手端起,輕輕呷了一口,隻覺入口苦澀難當,不由秀美緊蹙,正要一口吐出,一旁的菊翁開口說道:“姑娘,這一口英雄淚可十分難得,吐不得,吐不得。”

    古靈月想到這茶是穀雨煮的,當他的麵吐了也不好,一咬牙給吞了下去。待她又要放下杯盞的時候,一絲甘爽自喉根深處蔓延開來,逐漸滲透四肢百骸。心下稱奇,一連又飲了三口,將茶水飲盡,奇怪的是,那種甘爽的滋味再沒出現,反而生出一股壯烈悲歌的感受。

    當她放下茶盞的時候,菊翁慨歎著問道:“怎麽樣?神奇吧!”

    古靈月默然看了穀雨一眼,點了點頭。菊翁接著讚歎道:“除了這英雄淚,還有兩道茶你沒嚐到,實在可惜。”

    古靈月恢複常態,淡然問道:“還有兩道?”

    菊翁笑道:“再沒有了,都被他們喝完了。”

    古靈月順著菊翁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她的茶杯早已傳遍大堂,笑了一笑,問道:“另外兩道都有什麽講究?”

    菊翁笑道:“你喝的英雄淚是一片片葉芽泡製,原本應該滋味鮮活,香氣怡人,但鬱積太多,注湯有限卻又讓茶味盎然,使得一股苦澀鬱積之後又蕩氣迴腸,不愧當得英雄淚三字。你沒喝到的分別叫將軍行和醉紅顏。所謂將軍行是用一芽一嫩葉的旗槍泡製而成,妙的是其中滴了一滴陳年佳釀,以致味甘香醇又不失颯爽猛烈;而醉紅顏則是用一芽二嫩葉的雀舌泡製,在衝泡之際加一兩瓣鮮嫩桃花,如紅顏醉酒,浮浮沉沉,味清淡而香雋永。”

    這時,江老爺子帶著江離排眾而來,身後跟著一夥計,手裏端著一托盤,托盤用紅布蓋著。菊翁笑道:“孫酒鬼,怕這迴江美人要花落他家了。”說著看了看穀雨,孫長門冷哼一聲,起身而去。

    江老爺子走到穀雨跟前,也不見有多高興,接過身後夥計手裏的托盤交到他手裏,說道:“恭喜你成為今年的茶聖,這是茶經六卷,請收好。另外,你和我女兒江離的成親大禮將在今晚舉行。”

    穀雨見江離眼圈發紅,十分感激地看著自己,知道周伊已經跟她講清楚了,心下坦然,微笑著向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接過江老爺子手中的托盤。江離總算一掃數日來的陰霾,破涕為笑。

    穀雨連紅布都沒揭開就轉身將它放到古靈月的茶幾上,卻發現她娥眉深鎖,麵帶愁容,雖說不明所以,但也無心過問,淡然說道:“謝謝你借我茶具,這個算是我的一點迴報吧。”

    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料到穀雨會把先古茶聖的茶經就這麽送給別人,可是在他心裏,古靈月母女是曾經拋棄過他的人。雖然他心裏已不再為這些年的痛苦經曆耿耿於懷,也不怨責他們,但是他不願意再跟他們有什麽牽連,更不想欠他們,哪怕一點小小的人情也不願意欠他們。

    穀雨腦海裏拋開古靈月,去找周伊。周伊早在後院等他,見他含笑而來皺了皺鼻子,說道:“怎麽樣,馬上就要當新郎官了,感覺很興奮吧?”

    穀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要是哪天跟你成親,我肯定興奮得睡不著覺。”周伊心中甜蜜,輕輕偎進穀雨懷裏。

    兩人溫存的一幕,正被樓上的古靈月看個正著,她心下又不免一陣難受,迴頭看到茶幾上的穀雨留給她的托盤,更覺淒楚,又不經意間伸手輕觸胸口,那道深深地小環狀血印扣至今還在。就因為這道血印,她去除了一身火毒,找迴了健康和美麗;同樣也因為這道血印,讓她多年修為一朝喪,還走火入魔差點喪命,後來在冰封三年之後卻又因禍得福,修為更上一層樓。

    這些年她也不是第一次出來尋找穀雨,春澤樓也來過幾次,可十多年下來,早已是物是人非,今日要不是穀雨認出她來,她怕一輩子也尋不到他。可如今尋到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她默默將茶具、茶經收了,出了春澤樓。

    穀雨和江離當晚如期拜堂成親,所有的賓客都熱誠祝賀。他飽醉三分迴到新房,江離早已自己摘下紅蓋頭,坐在紅燭高熾的桌前支頤沉思,身前的大茶杯已經空了一半。

    雖說事先一切都已經說清楚,拜堂成親隻是做戲給江老爺子看,但江離見穀雨進屋關門,還是臊得滿臉通紅。穀雨來到桌前坐了,自斟了杯茶,便喝邊說:“這麽晚了,我們的新娘子怎麽還不睡覺呢?”

    江離狠狠白了他一眼,說:“死穀雨,你就不能不臊我啊?”

    穀雨見她的俏臉在紅燭的映照下分外豔紅,十分誘人,慨歎道:“你今晚真美!”江離又飛來一個白眼,正對他眼裏醉酒後的沉迷,心中猛然一突,無比嬌羞地低下頭去。穀雨見她那樣,突然嗬嗬大笑。

    江離滿臉盛怒:“好啊,原來是在故意作弄我!”說著再沒半分嬌羞姿態,起身對著穀雨的胸口就是一拳。沒想到踩著了新婚長裙,一個沒站穩,整個人都往穀雨懷裏栽去。穀雨本來就有些喝醉了,一伸手竟然沒能扶住,哎喲一聲,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小圓椅骨碌骨碌地滾向一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玄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子有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子有聲並收藏玄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