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陽家是自建的院落,中式傳統的園林風格:青磚黛瓦,尖翹的房簷。雙開的實木大門。進門是一個圓形的小院子,周圍栽種著修剪過的萬年青,中間是杜鵑,冬天葉子還較為翠綠。花園裏建了個長方形的池塘,水泥廊橋淩駕於水池之上,錦鯉在水裏一轉身,便露了一點兒紅色的尾巴。院落後是兩層高的排屋,頂層突出的應該是閣樓。

    整棟房子乍看就覺得造價不菲。進了大廳,雲舫才發現更是別具匠心,以古樸的風格為基調。據沐陽說,院子裏的花草是爺爺親手種植的,而屋內隻是簡單的舊式裝修,雕花的梁柱看得出已有些年歲,門廊略有些陳舊——可以看出曾經也是大家大戶,隻是人口稀少了些。

    玉清招唿雲舫在沙發上落座,然後喚來小保姆,讓她泡好上等的雲霧茶。待茶泡好,她如傳統家庭的媳婦兒一般,先從保姆端著的托盤裏拿了茶遞給公公,後給雲舫。沐陽不喜歡喝茶,小保姆給她倒了白開水。

    李成輔雖然少言寡語,卻無時無刻不注意著雲舫的一舉一動。雲舫並不遲鈍,這種時候他隻能以不變應萬變。若長輩問,他便答,否則便規規矩矩地坐著。但氣氛確實不怎麽融洽,玉清並不插話,沐陽也老實地坐著,雲舫想咳嗽一聲都得忍著,怕引來注意。

    屋裏的氣氛僵持到沐陽的父親李欽顯迴到家。初見李欽顯,如李成輔一樣的威嚴麵孔,眉目與沐陽有幾分相似,但沐陽的五官較為溫婉。不知怎的,雲舫有些同情沐陽,好似她身在一個小小的國度,卻被兩個君王統治著。後妃雖無實權,但沐陽仍不敢衝撞。想她小時候唯一能發號施令的大概就是她家的保姆,或許還不能,若不能時時依傍掌權者,說到底她也是個被欺負的主兒。

    這樣的家庭模式,使雲舫了解到沐陽為何放棄優越的家庭環境,寧願獨自在異鄉生活——在陌生的地方,雖然條件艱苦,總還是自由的。

    玉清親自下廚,與小保姆一起做了頓豐盛的晚餐。菜色與酒店無異,餐具都極講究,缺的隻是大廚巧手雕出來的花鳥而已。準女婿上門,酒是少不了的。特供的茅台開了,簡玉清給各人酒杯裏斟上酒,便坐迴自己的位子上,隻管給沐陽夾菜,卻也不說話。

    雲舫心下對沐陽又生了幾分憐憫。離家一年迴來,家人對她在外麵的工作生活情況不聞不問,仿佛她也隻是客人一般。縱使接受過現場采訪,見過許多大場麵的雲舫,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麵對這樣的家庭和這種氛圍時,他也不禁感到局促不安,隻得將兩父子斟滿的酒連連幹掉。一整瓶茅台下肚,小保姆又開了一瓶。他心知再多喝兩杯便完全受製於人,於是隻得撫著額角,佯裝酒醉並已神誌不清,朝沐陽身上倒去,就快要倒在沐陽肩上時,被沐陽用胳膊頂住了。

    “爺爺,爸,雲舫已經醉了,要不今天先到這兒。媽,雲舫住哪個房間?”沐陽放下筷子,扶穩快趴到桌上的雲舫,並試著支撐他站起來。

    李成輔與李欽顯交換了一個眼色,欽顯道:“我帶他上樓吧。”說完,他從沐陽手裏接過雲舫。本可以扶得更穩的,但他隻抓住了雲舫的一隻胳膊,到了轉角處,欽顯似是承受不起雲舫的重量,手抓住扶手時落了個空,身體失了重。這一瞬間,他要麽扔下雲舫,要麽自己一同摔下去。

    很明顯這是個試探,雲舫心想,不管他做出什麽舉動,自己一定不能動,而且他不信這人還真能任他滾下樓梯。但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家人能如此狠絕,欽顯當機立斷地鬆了手,雲舫的身體直挺挺地往後倒,在沐陽的尖叫聲中慘烈地滾下階梯。

    倒在地上,雲舫忍著五髒六腑的劇痛,眉頭也未皺一下,因為跑到他麵前的不隻沐陽,還有她的爺爺和她爸爸,正瞪大眼睛望著他。

    沐陽當即哭了,咬緊嘴唇望著父親,卻不敢說一句話。她將手墊在雲舫的後腦,仿佛彌補他摔下來前自己沒有及時護住他的過失。

    雲舫聽著沐陽的啜泣聲,心中暗想,這家人哪裏把他當成準女婿,分明是當成圖謀他們家產的賊!今天你們竟然連自己女兒、孫女的傷心都顧不著,這傷我也忍了,但改天你們一定得加倍還迴來!

    “你也醉了?扶個人都扶不穩!”李成輔確認雲舫真醉了,才開口數落欽顯兩句,又對簡玉清說,“你打個電話叫張醫生過來,他應該受了些皮外傷。”欽顯默契地知道父親的用意,也沒反駁一句,便重新扶起雲舫。這次他將雲舫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肩,扶穩了才走。沐陽卻怎麽也不放心了,也跟在旁邊抱住了雲舫的一隻胳膊,大有要摔一起摔,要死一起死的堅決。

    扶他到床上沒多久,張醫生便來了。仔細檢查了雲舫全身,給傷處都貼上了膏藥,並給他服了醒酒藥,說等明早病人清醒了再仔細診斷。各人都迴房睡了,沐陽是不能單獨留在他房間的,便讓小保姆照應一會兒,若是沒有異常,方可去休息。

    半夜,雲舫的房間總算清靜了,他望著如鑲了鑽石的黑絲絨般的夜空,城郊靜得出奇,冬季連蛙聲蟲鳴也聽不見。他很想念睡在另一間屋的沐陽,他記起她失聲的尖叫,她隱忍的低泣,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記起了她無數的好,難以用語言囊括的真心。第一次,他將手上的婚戒看了個仔細。

    累了一整天,又經曆一迴艱險,他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心知明天的糾纏更多,便想趕緊睡覺,好應付接下來的事。他放鬆四肢就要睡著了,門外響起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他睜開眼睛,不太敢相信,但為了聽個清楚便赤腳走到門口,輕輕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果真是與他同樣赤著腳的沐陽。他伸手便將她給拉進房內,順手關上門後,他的心跳聲仍響若擂鼓。按捺下內心的狂喜抱著她上床,雙手捂住她冰冷的腳,小聲在她耳邊說:“晚上這麽涼,你怎麽光著腳走來?”沐陽仔細地看了他一遍,見他沒事後才鬆口氣道:“放心不下你,我非得知道你沒事了才睡得著。”她掀開被子望了眼自己的赤腳,又道,“爸媽的房間就在我隔壁,穿上鞋有聲響,怕驚動了他們,才光著腳走過來的。”雲舫的心仿佛被一把火灼燒著,他的表情忽然變成呆呆的,凝視了她好半晌,猛地又將她給拉迴懷裏,用力地抱住她,嘴張張合合了好幾次,卻找不出言語來表達他內心的感受。

    “沐陽……”他輕聲喚她。

    “嗯?”“剛才我也正想你來著。”沐陽抬頭笑著問:“是嗎?”雲舫鄭重地點點頭,把她的頭按迴懷裏,“想著你離得好遠啊。”“胡說,明明就在一層樓。”“還是遠,我想一伸手就能抓到你,一扭頭就能看見你,翻個身就能抱住你。”說著把她抱得更緊了,手臂也微微顫抖,“可我要熬過一夜才能見著你。按飛機一千公裏的時速來算,我跟你隔了十萬八千裏不止,你說是不是很遠?”沐陽依偎在他胸口,初聽時乍然驚訝,再細細體會,便如裹了層蜜,又架上了酒精燈烘烤,漸漸地化成了甜甜的糖水,她的身子都甜得酥麻了。

    甜蜜時她也未忘了雲舫的傷,直起身子,拉起他的睡衣,檢察他身上的傷。見他胸口貼膏藥,心裏又歉疚又難過,手顫抖地撫上那膏藥,似乎一揭開裏麵就是個黑黑的見不著底的窟窿——如果不是爸爸沒扶好他,也不會傷得這般重了!

    愛著的時候就是這樣,小傷便緊張得如絕症一般,生怕好不了;若是恨著的時候,便是快死了也隻是做出個驚訝的表情,說一句,“啊,想不到呢,想不到呢,沒想他死的啊!”但愛著的時候也絕不去想恨著的事兒,即便想了,也不會相信——絕不相信自己那麽無情。

    “沒事兒,已經不痛了。”雲舫見她眼裏閃爍著愧疚和心疼的淚光,抬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唇,如同享用一頓奢侈的大餐,細細地品嚐,嚐到了美妙的滋味,便急不可耐地想一口吞下。

    夜靜得出奇,他們自是不敢發出聲響,這般偷偷摸摸卻使兩人一直保持著亢奮的狀態。天快亮時,沐陽才赤著腳探出頭看了一眼空空的走廊,然後摸迴自己房間。

    她出去後,雲舫便睡了個昏天暗地。醫生來的時候他才醒,被詢問了一些情況,確認無礙後他便起床,與李家父子及玉清一同吃完早餐,又在院子裏轉了一會兒,十點鍾才見到從臥室出來的沐陽。

    年三十的前一天是要祭墳的。沐陽喝了點兒粥,一家人便坐上一輛商務車去墓園。臨上車前,一輛小車駛進院子,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在李成輔麵前畢恭畢敬,一口一聲“老書記”叫著。李成輔也笑容可掬地點頭,“有份心意就行了,何必年年都來呢!”那人油光滿麵,他擺擺手,“不不,我該去探望老人家才行。”他說的是李成輔已過世的妻子,沐陽的奶奶。那人見了沐陽,混濁的眼睛一亮,堆起笑容,“喲,陽陽迴來了。”他轉眼看到旁邊的雲舫,臉色突變,隨即又隱藏了,問道,“這位是?”欽顯對玉清使了個眼色,玉清忙笑了笑,“我說風華,先上車吧,到了墓區還得去鄉下祭祖宗呢。陽陽起得晚了,今天的時間怕還不夠用,天黑前得趕迴來。”“那是,那是,看我就光顧著聊天了。那你們走前麵,我在後麵跟著。陽陽要不要坐叔叔的車?別去跟你爺爺擠了。”雲舫因為玉清刻意隱瞞他的身份有些不悅。他倒是想與不認識的人同車,也不願意和這家人擠在一起。他的手在沐陽背上畫了個“ok”。沐陽怔了會兒,便點了點頭,對李成輔說:“爺爺,我坐程叔的車。”“我正好也有事和風華聊,那就一同坐他的車吧。欽顯,你們走前麵。”大家聽了李成輔的話,各自上車。雲舫和沐陽坐後麵,李成輔坐前排,一路上他們都談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在墓區上完香,沐陽見程風華離得遠,便拉了雲舫一起磕頭,也跟奶奶正式介紹了雲舫。站起來,便對上欽顯略帶責備的目光。她低下頭,拉著雲舫先離開了。到鄉下的每處墳前也如此,顯然是告訴父母:長輩那兒都交代過了,你們反對也沒用。

    迴程途中,程風華在城郊一個工廠前停下。雲舫望著門上幾個斑駁的燙金大字——荊楚藥業,他神情一凜,隨即聽到李成輔蒼老的聲音,“進去轉轉吧。”李成輔走在前麵,程風華不緊不慢地跟著,雲舫和沐陽稍稍離得遠了些。將整個廠區大致轉了一圈,花了半個多小時。沐陽向雲舫介紹,這家藥廠是爺爺任市委書記時一手發展起來的,曾經是整個市的支柱產業,但因為盲目擴大,又管理不當,幾年後便是資不抵債,成了空殼。

    雲舫似是留心地聽著,手卻悄悄攬上了她的肩。沐陽衝他嫣然一笑,跳到另一邊挽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說這些幹嗎,等明天吃過年夜飯,我們家就該有很多人來拜年,到時我帶你去牧場玩。”“哦,好。”雲舫的視線投到遠處兩人的身上,又問沐陽,“爸媽為什麽不在你程叔麵前說明我跟你的關係?”沐陽的臉色由紅轉白,低頭望了腳尖好一會兒才道:“他是我前男友的父親。”她抬起臉,瞥了一眼雲舫,見他的臉色如常,便放心地說,“佳佳、韓悅、周亮,還有程江林,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韓悅和周亮的父母是這家國營藥廠的工人,程江林的父親是負責人,畢業後,我們先後都去了濱海……”“你就是因為前男友才去了濱海?”雲舫忍了又忍,這句話還是說出口了。

    沐陽心裏因他吃醋又急又歡喜,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你也看到了,像我家這種環境,別說我,就連程江林也是待不下去的。所以,我們當時都說好了,反正要離開這裏。我不能說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但大部分原因是出於我們幾個人的約定,還有就是,我想離開這兒,偶爾迴家便好。”她說完垂下眸子又道:“雲舫,當初我選擇了離開家,便不能再向父母要求任何支持,過得是好是壞,全憑自己。在外麵一個人,吃那麽多苦我也能堅持下來,就是期望能遇到個理解我、愛護我,卻不管束我的人。要知道,我一生的勇氣都用在離家這個決定上了,我……”她欲言又止,總不能對雲舫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父母是不能再依靠的,你千萬要對我好,在另一個城市得養著我,不至於某天活不下去時,還得厚著臉皮迴來求父母收留。

    沐陽沒將此話說出來,雲舫卻懂得了。生存的艱難他比誰都了解,尤其是在一個收入與支出嚴重不平衡的城市裏,她需要個人給她衣食住行的安全感。他並不反感她這樣的想法,反而很高興——她將後半輩子都押到他身上,他也覺得安全了。

    至少,她不會輕易地離開他。除非,她有比離家時更大的勇氣。但幾年現實生活的折磨,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你可得抓緊點兒了。”雲舫用手撥開她額前的發絲,朝她挽著他胳膊的手努嘴,示意她挽得更緊些。

    兩人拉拉扯扯好半天,直到李成輔和程風華走到他們跟前——前者臉色深沉,後者臉色不悅。沐陽忙鬆開了手,雲舫也站直身子,兩人默契地背過身,往大門口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五年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蟲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蟲鳴並收藏二五年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