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是從酒樓裏傳出來的,聲音故意變了調,聲音不大,好象是一種隨意的吟唱,但是在隻有北風沒有睡去還在唿嘯的夜半,傳出來卻極為清晰。

    那是一個熟悉的旋律,就是現在立起身一步步走進去的鄧婆婆,處於這山裏的鄧婆婆也熟悉,因為她是一個中國人,也就是說,凡是中國人都熟悉。因為中國人唱起這首歌去與日本人拚殺。甚至連日本人也熟悉,因為凡是唱起這首歌的中國人都英勇無敵!歌詞是這樣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大木橋鎮的孩童們每天都唱這首歌,那是蒲老灰教的。所以,唱這首歌並不希奇。公羊子沒事也不自覺地哼出來。隻是因為是在夜半,唱這個歌就有些內容了。

    從馬房到酒樓隻有十五步的距離,鄧婆婆是很快地就走了進去。然而,她沒有聽出這歌聲是從什麽地方傳出來的。

    因為她走進去,就聽到了下句:“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唱這句的是所有的人:張大少爺和他的跟班,胡雄,東方英,崔成,楊燕子。雖然聲音是前後應和,聲音也都不大,在這小院裏組成了一個和聲也挺驚人的。

    特別是那公羊子竟裹著被子推開窗也吼一聲:抗戰的一天來到了!“看到鄧婆婆,忙又一下子縮了迴去,關窗發”出砰“的一聲。歌聲嘎然而止。

    鄧婆婆在廊下站了一會兒,又從側門走了出去。

    漫山遍野的月光,風也小了許多,讓夜顯得很亮。鄧婆婆站下了,望著整個大木橋地麵,這塊地她太熟悉了。八歲那年,冬月二十八她父親死了,臘月初八,她母親也隨父親而去。她十二歲那年,哥哥害了一場寒病,連牙齒都黑了,她抱著哥哥哭啊,硬把哥哥哭過來了。哥哥就突然有了錢,給她做了一件紅花衣服。她跳啊,跳啊,在那個當場天。一位好心大嫂告訴她:傻女娃子,那是你哥哥把自己賣了當兵給你買的。現在你哥哥在天東嶺上馬上要走了。她一口氣跑到天東嶺上,叫:“哥哥呀,別丟下我,我不要紅衣服了!”哥哥頭也沒迴。她哭啊,把衣服扔了。後來鄉親們把她拉迴來,由鄧家一位也嫁在大木橋的姑姑作主把她嫁到蒲家做童養媳。出嫁那天,在橋上上轎時爬不上去,一個大木橋的人都哭。蒲家有一些良田也算殷實。可是,她嫁到蒲家才三天,蒲家父親又被土匪綁了票,把全部田土賣了去贖,土匪又撕了票。蒲家也散了。所以,她十二歲就在這裏靠著黃角樹賣小吃。慢慢地開店,但是就在二子出生的第二個月,丈夫和許多大木橋的人又被剿匪的官兵在大木橋地麵剿匪打死了。從此她一個人在這裏,獨立支撐,開起了紅燈籠酒樓。再後來,她留下了一個的峨嵋老道,在大木橋教功夫,要大木橋人不再受土匪官兵的欺負。她又主持重修了八卦洞防匪……

    一陣風,發出讓人從身到心都寒徹的唿嘯聲,頭上的黃角樹枝椏發出難聽的啪啪聲。

    鄧婆婆急忙走入馬房,把手放在火堆上烤。溫暖的氣息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聲就在這時又突然響了起來。

    鄧婆婆沒動,這次,她聽出來了。這是與上次不同的一個聲音,而且她聽出這是楊燕子那女變男聲。隻不過這次似乎大家都很有準備,所有的人都馬上應和而起:“全國愛國的同胞們……”

    鄧婆婆端起酒壇,倒了小半碗酒,輕輕抿一口。歌聲停了。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聲停了不到半個時辰,又響了起來。這次的聲音還很大,甚至能聽出是大個子崔成的聲音,應和的聲音也很大。

    大木橋鎮裏麵的狗被吵醒了,大聲地也應和起來,一時此起彼伏。大木橋鎮隻有一百多戶人家,狗可是幾百條,傍黑的時候總是把狗關住,因為山裏狗夜裏很野,怕傷了到紅燈籠投宿的客人。被關的狗,叫起來就更兇了。歌聲被壓了下去。

    突聽一聲輕嘯,壓過了夜半歌聲,狗叫聲,仿佛一隻蒼鷹劃過天空。

    一條黑影就是在這時,向紅燈籠酒樓撲過來的。

    鄧婆婆笑了:“好何一英,雪天也沒忘了練功。”

    人影已穿入了馬房,卻是一個濃眉大眼嘴角寬厚略顯木納的年青人。正是大木橋鎮何家大戶的大少爺何一英。他這是在天東嶺東峰練功迴來。因為中國功夫講究練氣,在子時天地交結之時,采納天地真氣,所以,他這時正好練完迴來。看到鄧婆婆他憨憨地一笑,摸摸後腦殼:“又是歌聲又是狗叫,我以為鄧婆婆家有什麽事呢。”

    “來,快來烤烤火。”東南感婆婆招唿道。

    何一英退一步,直搖手:“不,不,表婆婆,火是越烤越怕冷的。”

    鄧婆婆點著他:“好大雪天,何老漢知道,又會罰你跪的。”

    何一英一挺胸:“我不怕了。自從上次劍雄哥哥迴來,去了我家說:高鼻子西洋人矮銼子東洋人都說我們中國人是東亞病夫,中國人要爭氣,強身健體。不要象那些所謂的文化人城裏人,洋人欺負到頭上,象狗一樣的溫順。我老漢就再不反對我了。”

    鄧婆婆點點頭:“夜裏也要小心些,這個世道不太平的。”

    “我怕什麽?表婆婆,你在這大道上都不怕,我怕什麽?劍雄哥走時,叫我幫助你保護好大木橋,我是應承了的。婆婆有事一定叫我,不要叫人笑我男人說的話做不到!”

    鄧婆婆笑起來:“好,有事叫你。你會去睡了吧,這天一停下來就冷的。身體要棒,興許明天就叫你呢!”

    “真的沒事?”

    “那是客人想唱歌。哎,何富吉就你這麽個獨子,身體這麽好,又聽話,到是福氣。快,迴去吧!”

    “是,鄧婆婆!”何一英一扭身,又溶入了北風裏,象北風一樣飛入鎮裏。

    鄧婆婆站了起來,看著他的背影,不由歎口氣。她知道,明天的紅燈籠肯定有事了。這小子也是一定要來的。可是,何家三代單傳,就這麽一個兒子,她隻願他迴去與爸媽多聚一些時辰,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一個什麽結局。她閉上眼,鎮上人家的麵孔一個個從她的麵前閃過。她是個搬家戶,父母死了,就是那個姑姑也不久就去了,她連自己老家究竟是什麽地方的也不知道。其實這個鎮大多是搬家戶,百多戶人家幾十個姓。就是蒲家也隻兩兄弟,所以,真正的血緣親戚不多。但是一家家連起來都是親戚。比如,她姑姑家的男人姓胡,胡家的女兒又嫁到楊家,楊家孩子又和李家接親……於是就都是親戚了。就是何家與鄧婆婆這些親戚家沒接聯姻,但何家兒子身體不好,拜了胡家做幹爹,所以,鄧婆婆也變成了何一英的表婆婆。這就是四川人的竹兜親,就象竹子的兜(根)一樣,隻要在一個山上,所有竹子的根就盤根錯接千絲萬縷地搭在一起。平日裏,一家也你長我短爭強鬥氣,一有事,都要傾力幫助的,不然心裏會不安的。

    如果真的紅燈籠有事,他們都來了,會是什麽結局?

    鄧婆婆就是見多識廣也想不出來。她要問蒲老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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