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橋的狗是見慣生人的,他們晚上的叫是從戍時開始的。而戍時通常也是鄧婆婆關店門的時候。

    “還有人來耶!”公羊子輕聲道。

    “客人負傷了。”鄧婆婆臉色變得焦急了。

    公羊子忙拉開門。

    一陣風夾著雪撲進來,冷得公羊子輕叫一聲“啊!”接著,一退而迴,“砰”地把門再度關上。

    鄧婆婆咬牙罵道:“歸兒子,你怕冷,客人不是更冷!”隻不過客人來了,她是顧不得打人罵人的,急急忙忙趕上去。

    公羊子一把抓住鄧婆婆,輕聲說:“獨眼陳!”

    鄧婆婆愣了一愣,她當然知道獨眼陳,山賊獨眼陳。公羊子繼續道:“平日他們來買酒買肉總是白天,這晚上他來幹什麽?”

    鄧婆婆笑了起來:“我公羊子也懂事了。”接著嘩的一聲拉開大門高聲道:“莫不我怕了他狗日打劫!”任憑風雪撲來,銅質的聲音炸響:“獨眼陳,改行做商人了,歡迎,歡迎。”

    那是一個個子並不高大的漢子,因為一隻眼睛隻剩一個黑洞,這會兒又全身風雪,顯得猙獰而陰狠。一條腿還在一瘸一拐。未進屋聲音已粗豪還略帶嘶啞地響起來:“天生是賊漢,沒命求改變。鄧婆婆開門揖盜,稀罕,稀罕!”徑直朝店裏闖進來。

    鄧婆婆嗬嗬大笑起來:“來的都是客,開門掃凳接。虎來就用槍,狼來打狗棒!”

    獨眼陳把身子一下子摔坐在火爐邊,哢哢地笑起來:“巴山道上,山賊隻有一個敵人,鄧婆婆!山賊隻有一個親人,鄧婆婆。”猛地一摔頭:“公羊子,酒肉拿來,媽那巴子的,人差點死了,這錢倒沒掉!”說罷,從貼身處摸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恭敬叫聲:“鄧婆婆,這支洋煙孝敬你的。”

    鄧婆婆一把接過來,在火爐上點燃,一雙眼睛盯著獨眼陳,突然冷笑一聲:“男人老笑的都沒有好人。何況你是山賊,說說,在湖北幹什麽去了?怎麽又變成了跛腳陳。”

    公羊子吆喝起來:“牛肉一斤,山羊腿一根……”

    獨眼陳抓起一砣肉塞入嘴裏,又猛飲一碗酒,長吐一口氣:“媽的,天東嶺雪崩,我僥幸逃得性命,跛一隻腳,算他媽的啥喲!”

    鄧婆婆吃了一驚:“你也遇到了這場雪崩?我隻是不明白,這雪才下幾天。我鄧老婆子在這天東嶺下也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二次聽到天東嶺雪崩。上次雪崩也是下大雪,下了七天了,天東嶺老雪山新雪堆積成峰,那狗日的楊森的馬弁是個天棒,開炮引起的。”鄧婆婆搖搖頭:“這次怎麽可能呢?”

    公羊子站下了:“什麽雪崩?”

    獨眼陳眼裏閃過一絲驚懼:“是有一聲爆炸響聲,我還以為是雪崩的聲音。王天,那雪,還有石頭,鋪天蓋地地下來。我隻有瘋狂地逃,還是被氣浪打得飛了起來,我醒過來時,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出來的。”

    鄧婆婆皺緊眉:“這山道就天東嶺一條道。難道有人要阻斷它?”她再一次盯住獨眼陳:“你還沒說,你到湖北幹什麽去了?”

    獨眼陳又塞了一團肉,喝一口酒,聲音突然放低:“我去見新四軍。”

    “見新四軍?”

    獨眼陳咕的一聲連肉帶酒吞了下去:“對,我要帶兄弟們去投新四軍。”他一瞪獨眼:“不相信?鄧婆婆,上次劍雄老弟迴來,來了我的山寨,講了抗日救國的道理。你知道,自從日本人攻占了武漢,這巴山道上,富商也少了,有幾個都是機靈鬼,投在你鄧婆婆你這棵大樹下,我們也沒法生存。我就想了這條當兵的路,做民族英雄!”

    “哼哼”鄧婆婆冷笑一聲:“你獨眼陳吃得了新四軍的苦?”

    獨眼陳猛地把肉塞入嘴裏:“鄧婆婆,你忘記了,我也是苦出身。當年要不是你鄧婆婆,楊森的兵早要了我的命。”

    鄧婆婆笑了:“你還記得?”

    “記得,記得!”獨眼陳直點頭:“不記得你鄧婆婆這救命恩人,天打五雷轟,短命!可是,我是賊,不能坐你的店。現在我是新四軍,就可以來了。”

    鄧婆婆爽朗地笑起來,直笑得被煙嗆出了眼淚:“這樣,我鄧老婆子,天天給你們燒香哦!哎,那九頭牛,紅胡子,鬼見愁,燒烤豬他們……”

    一陣馬蹄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馬蹄輕快,不象是遠道而來。不一刻,馬蹄就敲擊到大木橋的石板,在夜裏發出很大的空響。

    獨眼陳皺皺眉,突然笑起來:“來馬非遠客,雪夜打馬來,必是趕酒喝。在大木橋地麵上必是認得的人!”一邊把酒肉包起來:“我且從後門走避。”說罷,扭頭往後門去了。

    鄧婆婆一拍桌子:“古怪,今夜不得安寧了!公羊子,給我開門迎客!”

    公羊子慢慢地走到門口,輕輕地拉開門,迎著風雪走出去。四匹馬也到了。上麵跳下四個人來。

    粗頭壯腦的是牛頭山寨寨主九頭牛;胡子滿麵的是跑馬山寨寨主紅胡子;長著吊死鬼眼睛黑多白少的是天台山寨主鬼見愁;肥胖如豬是天狗山寨寨主燒烤豬。四人鑽進來,齊齊對鄧婆婆一抱拳:“鄧婆婆,生意興隆,身體萬安!”

    鄧婆婆雙眼一閃亮,接著一瞪眼:“風雪夜,四賊闖客店!太抬舉我紅燈籠了吧!”

    九頭牛又是一抱拳:“鄧婆婆,官府官老爺我們不怕!撞鄧婆婆店,實在是不敢!”

    鄧婆婆歎口氣,又冷笑一聲:“來的都是客,公羊子擺茶!”

    鬼見愁冷森森地看看獨眼陳慢慢坐下,聲音冷冷地道:“鄧婆婆,做賊的做不來客,也做不得客。我們買了酒肉離去便是。”

    鄧婆婆突然大笑起來:“俗話說:寧與強盜結親家,不與強盜結仇怨。鄧老婆子如何擔戴得起你這話!”

    燒烤豬一個肥大的人,話卻細聲細氣:“鄧婆婆,你是巴山道上的活菩薩,我們是巴山道上的餓死鬼。我們幾寨兒郎,這麽多年,沒有一人敢在你的佛堂擾亂。”

    鄧婆婆點點頭:“好,好……”一連說了十聲好,陡然盯住他們:“今天怎麽來了?”

    紅胡子陡然一拍桌子,唿地站起來:“鄧婆婆,我們個個犯有殺官殺有錢人的命案,逃進這巴山道上,沒有你救命之恩也有茶飯之情,隻怕連累了你。今天,我們都不做強盜了,才要來吃你一頓飯!”

    鄧婆婆愣了一愣:“不做賊了!”接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滿臉驚喜:“什麽意思?”

    九頭牛突然雙膝跪下:“鄧婆婆,十年前,風雪夜,九頭牛因與劉湘族人爭執,全家被殺,放火逃到這裏,已是奄奄一息,官兵追到。鄧婆婆義薄雲天,藏我在八卦洞,救小子一條性命。從此後,我為賊你為善,不敢見你,隻得把自己的生日定在這一天。今日夜,我已與兄弟們手刃仇人,同時,我們四家山寨均接受國民政府該編,為川東抗日遊擊軍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縱隊,從此不再是山賊。所以今日專門來過生日的!請鄧婆婆受不孝子孫一拜!”

    鄧婆婆聽得呆了:“你說的當真?”

    九頭牛納頭就拜了下去,連拜三拜,一蹦而起:“當真!”

    鄧婆婆扭頭就叫,聲音已是激動得發顫:“公羊子上麻辣羊肉湯!”這才指住鬼見愁:“你當年要飯也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指住燒烤豬:“你小子那年暈倒在橋頭,我拖你費了好大的勁,吃飽了,你磕頭說:''鄧婆婆我要報你的恩。''後來就聽說有個賊,肥頭大耳。八年了,他們還化妝白日來買點酒肉,獨你連麵也見不到!”她眼竟濕潤了:“是,做賊不能來我的店,要驚走客人,官府也要追究,這是規矩。”她驀地抽出一根竹板,大約平日是打公羊子的,這會“啪”地一聲打在紅胡子的肩上,搖搖頭“公羊子也是我救的孤兒,我老打他,有時是他做錯了。可是,你們更不聽話,就是打不到,就也打他了!”鄧婆婆摸把眼睛:“明知道,你們不來是對的,是有原因不來看我,可是,我總記得你們說的要報我老婆子的恩。天殺的,人見不到一個影啦!”鄧婆婆淚真的出來了:“真的老了,老了的人就越想人來看。想啊,想我那打日本鬼子死了的兒子,想劍雄,想你們這些不爭氣的幹兒子。還為你們擔心,被人砍了,被官府捉了……”

    四個漢子也聽呆了,就見那鬼見愁慘白的眼睛也紅了,九頭牛挺直的頭低了下去,燒烤豬一張臉通紅,紅胡子無所發泄,叫了起來:“獨腳陳那狗日的失蹤了很多天了,他不投軍抗日好來見鄧婆婆,我就活劈了他。”

    不一刻,麻辣羊肉湯來,一時紅燈籠酒家宛如過年一樣。直到又一陣腳步聲響起。

    九頭牛一跳而起:“強盜的臉是嚇人的,別驚動了鄧婆婆的客人”急急忙忙收起酒肉,也往後門走去。

    鄧婆婆猛然記起,直追到後門口:“你們已經是抗日軍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四個人頓時大笑起來,九頭牛迴身叫道:“隻要我殺一個鬼子,就算脫了山賊皮皮,我一定要舉行個儀式拜鄧婆婆做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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