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歌繼續說道:“本來讓你作畫,是要檢驗你的修行是否歸入了你的畫術之中。但自這毛筆內部被燎黑的情形來看,果然你的畫術已經有了玄奇的威力,你已是絕技傍身的凡軀修行者了。


    “於是接下來你的繪畫,驗證你的技藝威力倒在其次,我希望你能憑著本心去畫一幅畫。不妨挑明了說,人說畫如其人,以畫觀人如相其心。你接下來畫的這一幅畫,我們正是要從中判斷你的善惡如何,繼而我們才能下了結論,是否將這些筆墨硯台重寶相贈給你。


    “在場的人都不是繪畫的大家,鑒賞畫作上都算是外行,你或許能憑著你出神入化的技藝遮蓋了你的本心,將我們全部都蒙騙了。但雖然呈現在畫紙上的畫作能欺瞞了眾人的眼,可你的行筆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們眾人慧眼如炬,還是能看出些端倪的。


    “哦,你還可以主動放棄這筆墨和硯台,也就不用作畫了。我們會立刻差人送你返迴江陵莊園,你的善惡之心,我們不再窮究。那樣的話,今夜之事我們兩方隻為一時合作,日後我們彼此再有瓜葛,則交情還當從頭算起。”


    祁驁抿了抿嘴,雖然丹歌的話並沒有說完全,但他已經領悟到了,丹歌需要他繪畫一幅從心之作,以畫觀人如相其心,憑著繪畫,要驗一驗他的本心。


    若是驗出他的本心與丹歌等人同道,他則可以得到筆墨硯台這些重寶相贈,更可能得到丹歌等人其他方麵的幫助。若是他表明的本心與丹歌等人相悖,則他很可能引來丹歌等人的雷霆之擊,立時喪身當場。


    而丹歌也說的清清楚楚,他任何的投機取巧都會被識破,他畫作表達的一定是本心無疑。丹歌也給了他放棄的機會,如果他自認自己不與丹歌同道,不敢答應這件事兒,丹歌也不追究。丹歌會念在他今夜點睛有功,還會送他返迴江陵。


    但日後再有相見,則形同陌路,一切相處都要從頭論起。而那時的相見不需多想,雖是陌路,其實丹歌等人對他必定心生戒備,甚至於隨意找個由頭,就會將他殺死了。所以,雖然丹歌給了他很多的選擇,但其實他的活路隻有兩條。


    一則是他本心與丹歌同道,畫出畫作得了承認,以後與丹歌等人相處必當無間,這是上佳之選;二則他自認本心與丹歌並不同道,放棄作畫,被丹歌差人送迴江陵後就此隱匿起來,絕不能再見丹歌等人,否則依然有殺劫臨身。


    想到此處,祁驁也知道,他首先麵對的一個選擇就是,他是否要答應了丹歌的事,依著本心去作一幅畫。他要不要答應,其實取決於他自認為自己的內心是善還是惡,可其實一個人的善惡哪有那麽清晰,他總有為一己之私行的惡事,也總有奉天下為公做的善事。


    祁驁自認自己不是一個壞人,但他卻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所以他或當是個善惡參半的俗人。而像他這樣繪畫技藝高超的人,一定能將自己的真實本心呈現紙上,善惡參半。可丹歌的問題裏,隻給了他善惡當中的一個選擇,沒有兩方兼得的選項,這分明是無解的難題。


    祁驁想到這裏,內心已經在打退堂鼓了,但他瞟了一眼桌上的筆墨和硯龜,又覺不舍。他好不容易有了修行,可沒有承載這修行威力的筆墨,他就是個空負屠龍之技的凡人。“這才是,富貴險中求啊。”


    祁驁暗探了這麽一句,伸手拿過硯龜,攥起了筆,朝四麵的眾人望了望,他已然下定決心,要畫一畫了。


    四麵的眾人都默不作聲,見到這祁驁敢於執筆,就已經對他有幾分的肯定了。杳伯安排沈靈兒道:“去,盛一碗菊水來!”


    風家菊水三月前由風標丹歌等人在源頭改道,如今的菊水是確確實實的菊水。其中神異流傳千載,也不是凡物了,雖不及孽龍之血,但也相差不大,於是用菊水研得的墨,自不是凡品。


    沈靈兒應了一聲扭身去取菊水,端坐桌前攥著毛筆的祁驁卻忽然因這“菊水”一詞而失了神。如果說他有什麽惡事,這風家菊水之事可算一樁。雖然菊水源頭並非他布置,但從中獲益的卻是他。


    祁驁悄然瞥了眼杳伯,這杳伯提及菊水是無心還好,若是有意……,“風家這幾人對我一度不滿,他們若借題發揮,我今天恐怕一定要死在這裏了。”


    祁驁念著自己的性命緊要,有心就此棄了手中的筆,直接放棄。但攥在他手中的筆與他恍惚心靈相通,使得他何其不舍。祁驁的手顫了又顫,最終還是緊握了筆,他終歸是要鋌而走險了。


    但他腦子清明,立時搖頭將風家菊水的拋之腦後,他不能被那風家菊水之事擾亂了視線,自己把自己置身惡人當中。


    很快沈靈兒端來了菊水,祁驁揭開了硯龜的龜殼,露出其下的一方硯來,而後將菊水撒入硯中少許,即拿著墨錠研起墨來。很快,墨研好了,這研得的墨芳香四溢,竟令人垂涎。


    “嘖嘖,真仿佛做了一道好菜。”子規讚道。


    風標點頭,道:“這其中就可見南陽菊水的玄妙了。”


    祁驁蘸墨的筆又是一頓,心中暗惱,“這些人唱和之間,又把這菊水提及了,莫非我今天真的要命喪於此?!”


    “畫吧。”丹歌道。


    祁驁沉沉點頭,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他到這關頭卻也想開了,本來實力懸殊,他一直就是任憑在場這眾人拿捏的,人家要他死還給他找個死的理由,已經是優待了。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祁驁目中明光一閃,一時竟是意氣風發,仿佛生死度外。他提筆往紙上一劃,隻聽得“嗤啦”一聲,整張紙立時化作焦黑之色,祁驁的一筆之力,這紙根本無法承載。


    “紙也是凡紙。”天子道,說著他從兜中一掏,掏出一頁朱批符紙來,這紙張因有朱批,算是寶物了。天子將紙遞給了祁驁,“小了些,你的畫作也隨之精煉些吧。”


    祁驁真想無奈抱頭了,“畫作一精煉,表達或有不完全,若畫中生出歧義,再由人曲解……”祁驁暗歎不已,“唉!誰能想到這些威力不凡的修行者們,一個個更是精於算計呢!”


    雖然祁驁心中有萬般不滿,但事已至此,他已是沒了退路。不過到這關頭,卻也激發了祁驁心內的兇性。四麵雖有如此阻礙,但這些阻礙是攔在他最為得意的畫術之前的,而既然畫術他最引以為傲,他也不是沒可能憑著極致的畫術,將這些阻礙一掃而空!


    想到此處,祁驁緊了緊手中的筆,他手中的筆似乎也意會到了他心內的磅礴戰意,悄然傳遞著同仇敵愾的氣息,這越發讓祁驁鎮定了。而在眾人麵前,此時的祁驁倏忽具備了大家風範,仿佛一切盡在執掌、成竹在胸。


    眾人震驚之時,祁驁已經落筆了,落筆的畫紙本為朱批符紙,寬不足三寸,長在五寸有餘,這精悍的畫紙之上,換做旁人,恐也描繪不出許多玄妙。但此刻的祁驁與他手中的筆彼此唿應、渾如一體,發揮出的畫術技藝,可堪點屏成蠅!


    良久,畫作漸漸顯形。這一幅畫作上,分作黑白兩方,下方為白,白中一道蛇影,扭曲盤旋,苦痛掙紮,這一道蛇影被攥在一更大的猩猩手中,確切來說,當是被攥在一猾褢手中。這猾褢身中骨骼清晰,恍若是做了ct一樣。


    這猾褢口中垂涎,涎水分作兩股,彼此盤旋後,一向下落在蛇腹,一向右上,落在紙邊。


    畫作的上方為黑,黑中一隻龍目炯炯其神,便在神目顧盼之中,一道月影渾圓,月上一道偌大鏡台。鏡台照下的光影,恰照在那猾褢身上,於是猾褢這通身的骨骼清晰,也就有了來由。而在龍目的一側,繪就了一道細微的筆杆,筆杆側畔兩道人影,似對龍目評頭論足。


    畫作全部的景象就是如此了,不需細細思量,眾人也清晰,這祁驁分明將他與修行界瓜葛的事情全部呈現在了紙上——初學習點睛之法,後來遭逢赤蛇猾褢,猾褢之垂涎對應分離的菊水,一分為二,一禍赤蛇,一禍風家。到最後,祁驁終於為青龍點睛,解了這世間一場災厄。


    這畫作的背景黑白,也許就對應這祁驁求取修行的態度,白色是祁驁認定的光明之途,從於赤蛇,從於猾褢,但最終沒能得來好結果。龍目卻處在黑色當中,祁驁本來不寄希望於此,他卻正是從這點睛當中,得來了他希冀已久的修行。


    而這些經曆也可以表明,祁驁算是身負天命,他今夜為青龍點睛,又步入修行,恰應承天命。


    這天命的觀點也提點了眾人,讓眾人想起了杳伯之前對風桓說的那一句話來——“他今夜若能接著了那片鱗屑,那麽我風家就要忖度著將他往昔的錯事放下,重新納他為友。”杳伯這句話為了什麽,正是因為鱗屑所歸,也謂天命。


    “天命既在,他又怎會是全然的惡人呢。”丹歌歎道,“而他這畫作上下的黑白也在表明著他對於善惡的態度,善惡從來不清晰,他處在善惡的當間兒,但他在大事上卻堅定地站在了正義的一側。這一點和我們一致,這確是我們的同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舌之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尚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尚書並收藏龍舌之禍最新章節